第35章 弟子服其劳

崔东山呵呵笑了两声,继续道:“然后他们就会觉得别人说得对了。他们在自家地盘还这么孬,以后怎么混?岂不是连累家族一同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话?于是就在某天大半夜,直接拿刀抹开李槐的脖子了。可能那三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做不到游侠儿死到临头还能像个英雄好汉那一步,可若真到了那时,李槐都死翘翘了,他们反悔与否、是不是吓得尿裤子,还有意义吗?”

李槐听得面无人色,于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转过头,只可惜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崔东山放下茶杯,轻轻一磕桌面:“除了那些真正的意气用事之外,注定有很多盘根错节的利益之争。有人投石问路,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浑水摸鱼。但是没关系,我来了嘛,接下来你们就安安心心求学,其余事情都不用管了。”

学舍内所有人都心情复杂。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不信啊?是不信我有这个本事呢,还是不信我有这份好心?如果是前者,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如果是后者……好吧,我先生陈平安因为担心你们会被欺负,这一路走得就没真正静下心来,所以跟我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要我来看着你们。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他望向李宝瓶:“真正的江湖侠气,从来不在于逞一时之快。”

又望向林守一:“山高水远,来日方长。这辈子跟人结仇,真要觉得不舒坦,那就先对付了仇家,然后接着欺负人家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最后望向李槐:“记住喽,修行之人,报仇也好,报恩也罢,一百年都不算长。”

崔东山自顾自拍了拍手掌:“好了,正事我已经说完了。”

他又一拍脑袋:“对了,小宝瓶,我和先生路过一处山岭的时候,运气好,遇到了一大群搬家的过山鲫。然后我那位先生听说万条过山鲫之中就有可能出现一条通体金黄的老祖宗,愣是拉着我傻乎乎蹲在树上苦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找着了一条故意滚满泥土的金黄过山鲫。”

李宝瓶瞪大眼睛站在了凳子上,然后蹲下,好像这么一来,就可以距离小师叔和那条过山鲫更近一些。

崔东山摇头晃脑道:“他下了树后,一路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抓住那尾珍稀鲫鱼,本来是想着赶紧送给你的,可是过山鲫离水最多半个月,便是手中那一尾,撑死了也不过月余。若是跟驿站那边的人实话实说,求着他们隔三岔五放入水中饲养一段时日,陈平安实在不放心,怕他们见财起意,担心送着送着就连人都跑了,让你白欢喜一场。所以他说到了家乡后,去拜访你大哥、帮你报平安的时候,先放在你大哥那边养着。”

李宝瓶两眼放光,哪里还有先前半点颓丧神色,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初出茅庐、负笈游学的小姑娘。

崔东山叹气道:“小宝瓶啊,我家先生对你那是真好,什么好东西都念着你。嘿,我就不明白了,就先生那炖肉煮鱼连油盐都不肯多放的吝啬脾气,到了你们这边,咋就这么不把真正的宝贝当宝贝了?他也不傻啊。”

好嘛,这话一出,红袄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嘴角用力往下,这是要哭。

崔东山赶紧解释道:“别哭别哭,过山鲫是不能通过驿站送来书院,书信还是可以的。在大隋边境的驿站,陈平安给你们都写了信的,估摸着十天半个月就能到这儿,到时候是哭是笑,你们这些小祖宗自个儿看心情。”

他最后无可奈何道:“陈平安还说啦:‘我的学生崔东山呢,还是个大坏蛋,千万别信任他,但是遇上事情,找他帮忙是可以的。’”

他这番话说出口后,李宝瓶三人信了大半,便是于禄和谢谢都信了四五分。

李槐跟着林守一去学舍休息。李宝瓶回自己的学舍,半路跟两人分道扬镳。

崔东山在三人离去后,稍等片刻,又喝了一杯茶水,这才带着谢谢离开于禄住处。

少女紧绷心弦,小心翼翼跟在白衣少年身后。

没了李宝瓶三个孩子在场,崔东山面无表情,头也不转,冷声问道:“为什么面对李长英没有出手?是不敢还是不舍?”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回禀公子,两样都有。”

崔东山停下脚步,对着少女就是狠狠一耳光:“一路白吃白喝,到最后就出手揍了个大隋死了爹的将种子弟?你有出息啊!你这么出息,怎么不上天啊?”

脸颊红肿的少女鼓起勇气与崔东山对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为什么要做?公子,你告诉我!”

崔东山又是一耳光甩过去:“因为你的命不值钱,还比不上李槐的一根手指头值钱!在我眼中,你更是一文不值!”

谢谢满心凄凉,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崔东山又抬起手臂作势要打,谢谢对他畏惧至极,不敢挪步,但是转过了头。

崔东山笑了笑,竟是收回手,最后缓缓伸出去,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谢谢的脸颊:“这么怕我啊,好事情。我还以为一段时间不见,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娘儿们翅膀就硬了几分,公子我是既失望又欣慰啊。”

谢谢神色麻木。

崔东山继续转身前行,突然说道:“你体内那些牢牢钉入魂魄的困龙钉,我可以帮你取出一半,那么你很快就可以恢复到洞府境。”

谢谢低声问道:“为什么?”

崔东山并未转身,毫无征兆地一脚向后踹去,踢中少女腹部。

措手不及的谢谢差点后仰倒去,一时间绞痛难忍。

崔东山神色自若道:“刚想通一个道理,跟陈平安学的。他呢,手里攥着一枚铜钱,恨不得当一两银子去开销。既然你是一两银子,我为何要当作一枚铜钱掉呢?”

谢谢眼眶泛起一些晶莹泪。

直白俗气的说法,而且还是全部的身家性命,仅仅与一枚铜钱、一两银子挂钩。

哪一个能够享誉王朝的修行天才,为了境界攀升,销掉的金银不是按“座”“山”二字来计算的?

崔东山边走边揉着下巴,陷入沉思。回过神后,转头灿烂笑道:“想不想撕掉那张面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儿心情好,难得大发慈悲,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回谢灵越好了。怎么样,是不是要对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尖声道:“不要!”

崔东山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女,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还会难为情啊。”

谢谢满脸泪水地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呜咽道:“恳请公子不要这么做……我愿意继续做普普通通的谢谢……不要撕掉这张面皮,求你了,公子……”

崔东山伸出两根手指:“二选一,撕掉脸皮,或者公开谢灵越的身份,你自己选,赶紧,小心我连选择都不留给你。”

谢谢缓缓抬起头,这一刻的凄厉眼神,如一头濒死的年幼麋鹿,她颤声道:“我选择改名字。”

崔东山摇头道:“什么家国师门,原来都比不过自己的脸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卢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谢灵越了。谢谢,快点谢谢你家公子啊。”

谢谢凄苦道:“谢谢公子。”

崔东山快步向前,一脚踹得谢谢歪斜倒地,怒道:“应该说谢谢谢谢公子!”

谢谢趴在地上,肩头微颤:“谢谢谢谢公子。”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没劲,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独自走向于禄学舍,把泣不成声的少女一个人晾在那边。

但是离去之前,崔东山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语,只可惜少女已经听不进去了:“改了名字,就等于改了命数,接下来谢灵越会一路走狗屎运的,不信的话,就走着瞧。哈哈,摊上我这么个散财公子,真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谢谢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泪水。

冬天的夜风十分冰冷。

风起于青蘋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谢谢这边,吹来吹去,都是死灰。

等崔东山回到学舍,于禄已经坐在桌旁,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见到崔东山进来,他笑着起身:“公子恕罪。”

崔东山说道:“坐吧,看在你比谢谢聪明许多的分上,嗯,天赋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计较了。”

于禄乖乖坐下,还给崔东山倒了一杯茶,动作自如,根本就没有半点重伤卧床的样子。

崔东山接过茶杯,笑问道:“说说看,为什么会出手收尾。”

于禄坐在那里,双手拢袖,像是在取暖。又因为自己身材高大,而对面的白衣少年比他矮许多,所以便有些耷拉着肩头,显得缩成一团。他缓缓说道:“头一个原因,当然是原本觉得活着没盼头,但是这一路求学,突然又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冲动,就做了。第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来,我有些不甘心,总想着学以致用。可是陈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魉都给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实他道行也不够看,怎么办?刚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个大隋剑修当作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着无聊,看一看更高处的风光,又不少一块肉。”

崔东山笑道:“垫脚石更确切一点。”

于禄笑着点头:“公子说得对。”

崔东山道:“继续。”

于禄想了想,崔东山笑问:“不然我来帮你说?”

于禄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后陈平安就会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他有些紧张,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之前说我和谢谢的性情跟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这辈子都当不了陈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对的,可心底还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现在站在我跟前,我还是那句大不敬的话,要试试看。如果能够证明公子是错的,就最好了。”

于禄站起身,认命道:“实在没有想到公子会去而复还,请公子责罚。”

崔东山伸手往下按了按:“一举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这样的仆役,高兴还来不及呢,责罚什么?”

于禄大大方方坐下。估计这就是他跟谢谢最大的不同。

那个少女一样聪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东西。反观这个高大少年,什么都放得下,想要拿起来的东西又不会太重,而且从来无关崔瀺的大局,所以过得更加轻松。

大骊国师崔瀺,公认棋术极高。

于禄和谢谢,与白衣少年朝夕相处,实则无时无刻不是在与之手谈。谢谢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会让崔瀺觉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懒得搭一下。

于禄就像是只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抖搂一下他的聪明机智,玩几手崔瀺早就玩腻了的小定式,这样就会让崔瀺点点头,觉得还凑合。

谢谢心里的负担太重,看得太远,其实极为坚韧可敬。但是才逃过大骊娘娘的掌控,又沦为崔瀺的牵线木偶,则是她的大不幸。

于禄却看得清最近处的细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轻松。

崔东山袖中飞出那柄形状如麦穗的“金秋”,围绕着灯火飞速旋转。

于禄面不改色,笑问道:“公子这么走入书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东山仔细盯着那柄飞剑,轻声道:“以杀止杀,以恶制恶,知道吧?”

于禄点点头。

崔东山始终凝视着飞剑带出的金色轨迹,由于飞掠太快,剑气消散的速度远远低于生成的速度,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最后像是一个金色圆球,最中央是那点灯火。

崔东山说道:“一样的道理,给大隋一个看似荒诞的理由。一个不够就两个,只要事不过三,两个应该恰到好处。”

于禄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个,不然换成我?”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怜香惜玉?”

于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崔东山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为太近。但是你要记住,一叶障目,只看清楚一片叶子的所有脉络……”

他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换了一句让于禄出乎意料的话:“如果真能看透彻细微的最深处,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这其实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于禄似乎全然无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东山站起身,默然离开学舍。

在他离开很久后,于禄伸出袖中的一只手,低头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骊国师曾经笑言,天底下已经立教称祖的三大势力,各自的宗旨根本,无非是道法极高、规矩极广、佛法极远。那么这个极小是?

世人所谓的一叶障目,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看清楚了这一叶,当真还会障目?

于禄猛然抬起一只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额头,满脸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这些。”

崔东山来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过门槛,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规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只手捻动香头,瞬间将其燃烧点亮。

崔东山不去看至圣先师,先看了眼齐静春的画像,最后转移视线,望向老秀才的图像,双手捧香在额头,在心中默念。而后睁开眼睛,没有半点烧香人的虔诚肃穆,将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坛上的香炉,扬起脑袋,对着那副画像嬉皮笑脸道:“老头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别太小气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东华山用,这总行了吧?我如今已经有五境修为,由此可见,跟在你安排给我的先生身边,我崔瀺是学有所成的,对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烦,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吧?”

崔东山耐心等着,没有动静,香炉那炷香点燃之后,竟是半点不曾往下烧去。

他破口大骂:“老头子,你当真半点不管我了?就连报上齐静春的名号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么当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听见了吗?我骂你呢,你大爷的,真是无情无义啊……”

毫无用处。崔东山急得团团转,最后再度闭上眼睛,试探性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加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两个名字。

片刻之后,香炉之内的那炷香以极快速度燃烧殆尽。

崔东山反而默不作声,沉着脸转身离去。

出门之时,从崔东山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练气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了四个境界,不是崔东山原先讨要的第八境龙门境,而是“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第九境金丹境!

崔东山站在门槛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他就恢复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个自戳双目的动作,继续前行:“先前认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儿起,老子叫崔东山,只是陈平安的学生!”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直达神魂的剧痛,把崔东山给疼得当场跳起来,然后就这么一路蹦跶着跑远,等到他跑到山顶后,才终于消停下来。

崔东山倒抽着冷气,浑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劲甩动手臂,把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跑来山巅赏景的书院学生给看得呆若木鸡,心想这哥们儿是发羊痫风啊?

崔东山刚要一巴掌扇死这小王八蛋,茅小冬出现在山顶,那个书院学生连忙对老人作揖,飞快下山。

茅小冬打量着崔东山,观其气象,看出深浅后,板着脸走下山去,与崔东山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实一点在书院待着,我茅小冬就当捏鼻子忍着粪臭了。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后行!”

崔东山一步飞掠到那棵千年银杏树枝头,四处眺望一番后,定睛望去,最终对着东华山附近一栋幽静宅子破口大骂:“那个叫蔡京神的老乌龟王八蛋!对,就是喊你呢,快来认祖归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儿要跟你讲讲家法祖训,快点沐浴更衣,磕头听训!”

茅小冬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下山。

崔东山犹自骂骂咧咧:“孙子蔡京神,别当缩头乌龟,快点回家喊上你儿子、孙子一起来给你祖宗磕头。赶紧的,祖宗在这儿等着呢!”

东华山附近那栋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与东华山山巅齐平的高空。

蔡京神怒吼道:“找死!”

崔东山以更大的嗓门答复道:“老祖宗在这里找龟孙子,不找死!”

蔡京神继续吼:“滚出来!”当他升空之后,以东华山为中心,四周不断有灯光亮起,由近及远,越来越多。

崔东山在众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孙儿,你快点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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