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在秋芦客栈住了三天,最后是林守一说再住下去意义不大,已经吸收不到太多灵气,尤其是不知为何,每次在亭子里吐纳久了,会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发出来的锐气,体魄神魂竟然有些受不住。林守一难得开玩笑,让陈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没有宝贝。
陈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东山那次交手,那两缕离开气府的剑气伤到了这处老城隍遗址的山水气运。由于涉及剑灵,陈平安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在离开客栈的时候多瞧了崔东山几眼。后者本来这两天心情大佳,走路带风,被陈平安看了两眼后,立即就老实了许多,开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坏事遭了报应。
一行人离开客栈的时候,刚好有人准备下榻秋芦客栈。崔东山目不斜视,但是李宝瓶三个孩子都倍感惊奇。原来是之前那位黄庭国老侍郎带着家眷仆役一路游玩来到了郡城,客栈外边的巷子里停着三辆马车。
他乡遇故知,老侍郎开怀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宝瓶、李槐几个孩子都将草鞋换成了靴子,穿了崭新衣裳,朝气勃勃,老人愈发欣慰,一定要送他们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里头,一名衣着素雅、气态雍容的女子和一名器宇轩昂的青袍男子最是引人注目。老人介绍说是他的长女和幼子,读书都没出息,自己想要靠子女光耀门楣是奢望了。听着父亲当着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无表情,那雍容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最后定睛望向于禄,笑意更浓了,像是无意间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连忙侧身低头,抬起袖子遮住猩红嘴唇,干咳两声。
宽大袖口内,真实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于禄微笑如常,转头望向崔东山:“公子,我们何时动身?”
崔东山漠然道:“现在。”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风寒,实在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喽,与崔公子同坐一车好了,刚好向崔公子讨教崖刻一事。”
又转对他的长女和幼子道:“你们两个在后边跟着,若是不愿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马车随你们自己。”
两辆马车驶出行云流水巷,前面的车厢内,崔东山和老侍郎相对而坐,气氛沉重。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抱拳道:“这趟老朽不请自来,希望国师大人恕罪。”
崔东山双指摩挲着腰间玉佩,很不客气地凝视着他,言语更是冒犯:“是你家那个小杂种唆使你来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能耐打杀你们父子?”
老蛟并不动怒,神色和蔼道:“国师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却不少,这次委实是又怕又喜,没了定力,才通知于我,希望我帮着他出谋划策,应该如何配合国师和大骊。这如何能算试探?国师大人误会了,也高看了我那幼子。”
崔东山摇头道:“我行事从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管你们如何做,以及最后的结果。所以既然那个小杂种坏了我的规矩在先,我自有教训他的手段在后,你这个当爹的老爬虫若是不服气,打算撕毁盟约,不去当那个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那我们不妨慢慢算计,只看谁道高一尺谁魔高一丈了。”
老蛟脸色阴沉:“国师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许过界,可对手握大权的国师大人而言,难道不是要以大局为重吗?难道我这点面子都没有,不值得国师大人网开一面,通融通融?”
“你们这些将尔虞我诈当作家常便饭的家伙,可能会觉得这种试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崔东山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刚刚教会我一个道理:有些时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则是要挨打的。”他身体前倾,望向那张阴晴不定的沧桑脸庞,讥讽冷笑,“你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跟我同乘一辆马车?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真身,伏龙观那方砚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老蛟苦笑道:“国师大人,何至于此?盟友之间,便是有些小争执,也不需要动大道根本吧?”他收敛表情,眼眸透出残酷本性的冰冷意味,“本来一桩天大好事,国师大人就不怕鱼死网破,双方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死死盯着老人那双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辞气势愈发凌人,但是语气反而极其平缓,如同世间最宽广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讲你们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吗?接下来,我会用上古雷霆之法击打那方砚台上的酣睡老龙,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亲自理会你家小杂种,到最后你自然而然就会迁怒于他。”
老蛟视线之中杀机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东山大笑道:“欺人太甚?你这条老爬虫是人吗?你们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个杂种幼子,还光耀门楣?尤其是外边那位紫阳府的开山鼻祖,见着了身负浓郁龙气的于禄,连路都走不动了吧?就你这么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们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们坐得稳站得住吗?”
他伸出手,并拢双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们不行的。”
不等老蛟说话,崔东山又将双指指向窗外:“出去,看着你脏我眼睛。三天之内,如果没有收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不会给你任何回复了,到时候你尽管来杀我。”
老蛟沉默许久,终于弯腰作揖,倒退出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的心湖之间几乎没有泛起任何涟漪,色厉内荏更是谈不上。
当马车略作停歇后继续向前时,崔东山闭上眼睛,意气风发。
他嘴角翘起,喃喃道:“三。”
车厢内,毫无征兆地清风拂动,少年身上一袭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缓缓流淌。
道路旁,老蛟下了马车后,与孩子们言笑几句,便独自留下,目送一行人离开。
后面马车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蛟一直望着那辆马车,到最后,颓然收回视线,非但没有找出任何破绽,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跳境界!
他转头望向一儿一女,笑眯眯道:“只少了一个,算是一家小团圆,为父很开心。”
身为紫阳府开山祖师的雍容女子显然要更加直觉敏锐——蛟龙之属,对于其他种类的心湖动静,大概是沾了“湖”这个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拥有一种窥探神通——她已经意识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对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离郡城。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与这位父亲的差距,不止辈分而已。
老蛟显然已经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会被波及。再者,别说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个黄庭国,又有什么资格谈卧虎藏龙?小猫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里能够让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骊铁骑南下已成定势,他原本就已经无须太过隐匿身形,但这是建立在他跟大骊稳固盟约的基础之上。
这次之所以多此一举,惹恼了国师崔瀺,使得节外生枝,其实说到底,的确是他太过惊悚,心境起伏过大,失了分寸,比起身为寒食江神的幼子好不到哪里去。这完全是因为他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巅亲眼见识过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挥袖就让他们离开雷池的老秀才,事后掌心更是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寒食江神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跟父亲说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骊国师,详细讲述了崔东山的种种所作所为,还说他如今境界全无,修为半点不剩。寒食江神的言语之中其实并无半点歹意,只是希望父亲来帮着试探一二,看能否帮着大水府捞取更多利益。毕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大骊的国师掰手腕?便是打杀了崔东山,有何好处?大骊南下之际,岂不是大水府覆灭之时?
寒食江神颤声问道:“父亲,这是为何?可是大姐做了错事?”
老蛟伸出一只干枯手掌,五指成钩,一点一点向下划拉,脸色冷漠道:“跟你姐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你的画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为,害得接下来多出诸多波折,为父心情不太好,这个理由够不够?”
老蛟五指之间绽放出一朵朵猩红血,看着小巧可爱,可事实上绝不温情可人。因为高空之中如出一辙,女子身上被划出五条巨大血槽,简直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凄惨。
不但如此,本来已经转瞬逃出百丈距离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
不过由于惨况发生在无声无息的高空,郡城百姓并无察觉,除了寥寥无几恰好抬头望天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之外,其余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最终,女子砰然摔回地面,一袭原本品相极好的符箓法衣破败不堪,衣不遮体。她蜷缩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痛苦哀号,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阳府府主,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练气士,有望跻身十境修为的大神仙,就这么痛得满地打滚。
老蛟随手一挥,女子整个身躯横着摔向道路旁的铺子,撞断了一根梁柱后,烂泥似的瘫软在墙脚。
寒食江神脸色发白:“是那国师生气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试探,便是儿子确实错了,可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就不怕我们干脆倒向大隋?”
老蛟盯着这个满脸惶恐的幼子,叹了口气,拂袖离去,竟是没有出手教训,只撂下两个字:“废物。”
寒食江神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马车,车夫正是大水府军师隋彬。寒食江神掀起帘子的时候,背对着他,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对的,我不该如此莽撞。”
隋彬挥动马鞭,缓缓驾动马车,返回秋芦客栈,轻声道:“福祸相依,也不全是坏事,知道了那位国师的底线,以后打交道就会容易一些。现在吃些小亏,总好过以后老爷你得意忘形,给人宰了都不知缘由。”
寒食江神将姐姐放在车厢内,坐在隋彬身后,恼羞成怒道:“小亏?我爹少了三百年修为,就他那臭脾气,接下来我有罪受了!别人不知道,你隋彬还不知道我那七八个兄弟姐妹是怎么死的吗?”
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三个,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换成以往,我就需要帮老爷你收尸了。嗯,说不定还需要拼凑尸体,东捡一块,西拾一块,有些麻烦。”
如果隋彬这个幕后军师一个劲出言安慰,寒食江神可能会越来越惴惴不安,连郡城都待不住,说不定连大水府都不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几千里避避风头。可如今听着隋彬的刺耳风凉话,寒食江神反倒是心安几分,瞥了眼隋彬的背影,心想,难怪会和郡守魏礼一样,被那少年国师器重。
“你别一口一个老爷的,我不习惯。这么多年,我对你青眼相加,你对我也从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别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
寒食江神最后愤然感慨道:“隋彬,你说我爹读了那么多年书,不比儒家圣人少了,私家书楼藏书之丰更是冠绝黄庭国,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对那些小小年纪的读书人不就好得很嘛,而且还是真的好。”
寒食江神对此无可奈何。
隋彬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还是涉及大道契机的关系。虽然你刻意隐瞒了这个,可那位大骊国师料定你爹是知情的。他看得到那么远的事情,未必没有以此离间你们父子关系的想法。”
寒食江神心中悚然。
车厢内,传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沧桑嗓音:“隋彬,你这么聪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读书人,嗯,如今沦为读书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神出鬼没的老蛟微笑道:“这个草包有你的辅佐,我就放心了。”
寒食江神微微窒息。良禽择木而栖啊,如果说以前是爹看不起隋彬这种小小河伯,或者说小心蛰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么从今以后就要开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将”岂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了寒食江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会变节,哪怕当了鬼,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坐在车厢内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儿,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便换上了发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个女儿的事情我听说过,要不要我出点力,帮她成为横山的山神?”
隋彬摇头道:“那个猪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灭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这份脾气像我。”
外面的青袍男子和车厢内的重伤女子同时满心凄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寒食江神也好,紫阳府开山鼻祖也罢,距离十境修为只有一步之遥,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比世俗君王还要逍遥自在。
可是这又如何?
出了郡城,队伍和马车一路向西。
崔东山走下马车,来到陈平安身边,先对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马车?宽敞舒服,躺着睡觉都行。”
李槐跃跃欲试,但是不敢擅作主张。陈平安会心笑道:“去吧。”
崔东山低声道:“先生,学习您的为人处世果然对我有用,我受益匪浅。需要我怎么感谢吗?”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大喜:“先生怎么说?我如今虽然打不开方寸物里头的宝库,暂时取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个败家子买下了他的家当,其实是有两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儿,其实暗藏玄机,只要向它灌输灵气真气,就会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还能够唱歌呢……”
陈平安对他说道:“消失。”
崔东山大悲,默默离开,跑去纠缠林守一和李宝瓶,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最后只好悻悻然返回车厢。看到在车厢里欢快打滚的李槐,崔东山蹲在一旁,打开一个包裹,掏出那个色泽晦暗的琉璃小人儿,对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绝伦的琉璃女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点都不想。”
崔东山微微加重力道,琉璃从内而外一点点散发出柔和光彩。崔东山又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片刻沉静之后,蓦然活了过来,竟然还舞动了起来,身姿婀娜,同时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谣,歌词并非大骊或大隋的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所以李槐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这一幕实在赏心悦目,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体内的光芒褪尽,琉璃美人重归平静,恢复成僵硬不动的死物姿态,崔东山便循循善诱:“白送给你都不要?你怕什么,你跟陈平安是朋友,我是陈平安的学生,关系这么近,我图你什么?再说了,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对不对?”
李槐收回视线,看着崔东山,气愤道:“放你的屁,我身上宝贝多得很!你有虫银吗?会变成蚂蚱蜻蜓哦!”
崔东山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给你的吧?”
李槐点头道:“对啊,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没有啊。”
崔东山靠着车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骊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个靠自己的运气和福缘,最后成为齐静春仅剩的一拨亲传弟子的家伙,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就差了一些,比于禄、谢谢好不到哪里去。”
崔东山仰起头,望向自己头顶上方,啧啧道:“好一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他收回视线,看着躺在地板上发呆的孩子,好奇问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声:“不要了,昨晚睡觉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以后到了大隋书院,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好处。”
崔东山打趣道:“可这距离大隋边境还有好几百里路呢。哪怕进入大隋版图,到达新山崖书院,一样还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至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么?”
李槐望着天板:“陈平安说他不会留在书院求学读书,送我们到了之后,他就会回家了。”
崔东山笑道:“这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
李槐双手叠放当作枕头,轻声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东山愣了愣,幸灾乐祸地笑道:“没事,我不待在书院,到时候陪陈平安一起回小镇。李槐,羡慕不羡慕?”
李槐愕然转头,崔东山满脸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开车帘子,满脸委屈,扯开嗓子吼道:“陈平安,崔东山这家伙想骗我钱!”
崔东山赶紧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让他继续血口喷人,同时哀号:“冤枉啊!”
片刻之后,杀向车厢的陈平安带着李槐一起离开马车。
李槐小心翼翼道:“陈平安,我骗你的。”
陈平安低声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
车厢内,鼻青脸肿的白衣少年横躺着,非但没有颓丧神色,反而有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