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千奇百怪

隋彬脸色剧变,终于无法保持先前的止水心境:“怎么可能?”

寒食江神眯起眼,眼角余光打量着心腹军师,虽然惊讶少年国师的玄妙神通,但更多还是隔岸观火的轻松心态。

女子身形逐渐稳固,面容愈发清晰,最终飘落在堂下,是横山那座青娘娘庙中所祭祀的女子,曾经跟林守一下过棋,最后被崔东山要求于禄敬了一炷香。

须知崔东山是连小镇杨老头都要由衷称赞一句“精通神魂之术”的人,因此必然是他以独门秘术将那女子“偷”了出来。这种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神祇,尤其是女子,神位极其低微,道行浅薄,一般情况下,是绝无可能擅自离开地界的。

隋彬蓦然大怒,脸色愈发铁青,伸手指向那女子,手指颤颤巍巍,儒雅脸庞变得极其狰狞:“不知廉耻的孽障,你还有脸面离开横山?忘记你的誓言了吗?真是孽障,负家国负忠孝,万般辜负的孽障!”

年轻女子看到隋彬后,满脸惶恐惊惧,怯生生道:“爹……”

喊出这个字眼后,她便羞愧难当,掩面哭泣起来,可怜无助。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幸灾乐祸道:“意不意外?”

他随即转头望向寒食江神,哈哈笑道:“我看过一本《蜀国琐碎闻》,其中就写到了横山青娘娘庙,说携带家眷的某位前朝大臣在横山古柏那里殉国自尽,家眷不愿跟着一起死,便逃光了,只有小女儿跟着父亲提剑自刎,鲜血抛洒到古柏树上,魂魄得以寄居其中,最后成了横山的青娘娘。这故事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寒食江神挑了一张空位坐下,笑道:“讹传罢了,事实与传闻刚好相反。当隋彬决意在那座小庙不再逃亡,要以死明志后,举家便跟随这位亡国侍郎自尽而死,女眷大多悬梁,其余不乏撞墙、吞金的,唯独小女儿不愿死,跑出小庙之外,被隋彬追上,一剑刺死在了古柏树下。她成为一个怨灵,不过一点灵光不散,死后还算良善,对凡夫俗子多有阴荫庇护,这才得以在那本《蜀国琐碎闻》上有了好名声。”

“后来,她父亲成了我麾下的鬼魅,在我的推荐下,当上了横山附近一条河流的河伯。不知是隋彬心生愧疚还是怎的,暗中找人修建了一尊泥塑金身,他女儿那原本已经快要被罡风、烈日冲散魂魄的怨灵这才得以存活至今。”

崔东山啧啧称奇,隋彬怒意更甚:“禽兽不如!我隋彬一生光明磊落,我隋氏家风纯正三百年,最后怎会有你这么个孽障!”

崔东山恢复身体歪斜、手托腮帮的懒散姿态,看着堂下那对父女反目成仇的凄凉画面,突然说道:“隋彬,差不多就可以了。”

隋彬震怒之下,顾不得少年是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反驳道:“我隋彬管教女儿,有何不妥?”

崔东山淡然道:“因为我觉得够了,这个理由如何?”

“隋彬,不得无礼!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牙齿!”

寒食江神在今晚是第一次主动为属下求情,再次起身,低头祈求白衣少年:“恳请国师大人不要跟隋彬一般见识。”

崔东山跳下椅子,伸了个懒腰:“走了走了,再不回去就要被人猜疑喽。”

他绕过大案走下台阶,双手拢袖,对那始终不敢抬头见人的女子嘿嘿笑道:“别听你爹的混账话!你这般岁数的柔弱女子可不就是学学琴棋书画啊、春心萌动就躲在闺楼上偷偷想一想情郎啊才对嘛。什么山河破碎、家国覆灭啊,本来就是你爹这样的男人没用处。所以是他隋彬臭不要脸,竟然还好意思拉着你一起陪葬,你羞愧什么?应该是你爹羞愧得上吊自杀才对。放心,以后有水神老爷罩着你,你爹骂你一句,你就让水神老爷抽他一巴掌。”

隋彬呆若木鸡,寒食江神一阵头大。

女子壮起胆子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她爹的面容,便又垂下头颅,呜咽起来,小声道:“爹,是女儿不孝。”

崔东山气得快步走去,一巴掌拍在女子脑袋上,笑骂道:“你个没出息的。”

寒食江神眼见着这位大骊国师就要离去,赶紧尾随其后,轻声问道:“国师大人今夜不在这里休憩?”

崔东山说道:“这么大杀气,我害怕。”

寒食江神哭笑不得。

走到门槛的时候,崔东山先看了眼两两无言的父女,才对寒食江神说道:“你运气比她好多了,有个不这么迂腐刻板的亲爹。”

寒食江神愈发低眉顺眼:“国师大人已经见过我父亲了?”

崔东山点头道:“他老人家还请我们吃了几顿山野时令佳肴。说实话,比你这大鱼大肉搭配庸脂俗粉要好太多了。”

寒食江神笑道:“我岂敢跟父亲相提并论。”

崔东山停下脚步,拍了拍这位水神的肩膀:“我那两脚的折损,等到大骊吃下了黄庭国,只会补偿你更多。那张白玉椅子,对你们这一族还算有点用处,送你了。”

低头弯腰的寒食江神沉声道:“愿为国师大人效死!”

崔东山显然并未当真,让寒食江神不用相送,独自走出大水府邸,跃入寒食江之中。不见他的手脚有任何动作便能够灵活游弋,身姿飘逸,像一条上古时代就生活在古蜀国版图上的白色蛟龙。

他最后顺着水流来到老城隍旧址的那口水井底下,没有立即去往近在咫尺的秋芦客栈,而是停下了身形,长时间一动不动,双手负后,站在井中抬头观天。

井口突然有人开口询问:“你怎么不上来?”

崔东山笑道:“我不敢。”

陈平安道:“你上来。”

崔东山摇头道:“我不。”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我们好好聊聊,先讲道理,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再说了,我就会那么一点蛮力,真要打架,打得过你崔东山?”

崔东山使劲摇头:“我就不!”

陈平安皱眉道:“为什么?”

崔东山大声道:“我怕热,井底下凉快些。”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绕着古井缓缓而走。

下边很快传来声音:“陈平安,你别装了,你不认我是学生,可我认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杀不敢杀你,一旦你执意要动手,我肯定吃闷亏。还有,你那一身杀气都快装满这口老井了,我这要是还上去挨揍的话,我傻啊?”

崔东山笑呵呵说着话,脚踩在微漾的水面上,伸手摸向老井内壁,幽绿青苔柔滑冰凉。

虽然嘴上的言语轻松随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惬意,简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装大爷更加耗费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因为从江底沿着地下水来到井底后,他第一次意识到,上边那个姓陈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够威胁到他的性命。虽然不清楚陈平安隐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陈平安脚下在绕圈子,但是不愿跟那家伙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那些出自县衙署的形势图,你是不是让县令吴鸢偷偷动了手脚?”

崔东山喊道:“喂喂喂,陈平安,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了。”

崔东山顿时急眼了:“啥?还有这样的道理?”

陈平安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伤害李宝瓶他们?”

崔东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说了答案,你会相信我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崔东山气得跳脚:“那你问个屁啊!”

上面的少年不再说话,崔东山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顿时有些慌张,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壮,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换成今夜大水府邸,随便拎出一只蝼蚁丢在你陈平安面前,你再这么嚣张试试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崔东山赶紧伸长脖子嚷嚷道:“陈平安,陈公子,陈兄弟,陈大爷,陈老祖宗!您死活不乐意当我的先生,不当就不当,可是我们无缘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别这么不讲道理?不讲情分的话,咱俩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也行啊!”

上面终于有了回应:“我答应过齐先生,要把他们安全送到大隋书院。”

崔东山彻底沉默下去。水井旁,在这句话过后,亦是无声无息。

陈平安一直不信任崔东山,对他戒心很重。

姓崔的从一开始就心怀叵测,这点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来。

比如这次,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庙为引子,水到渠成地牵扯出秋芦客栈,看似好心好意,实则用林守一的修行抛出诱饵,让他陈平安主动要求寻找老城隍旧址。

出了大骊野夫关后,这一路上,相较之前的磕磕绊绊,实在太过顺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没心没肺的,李宝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事情让她有些受伤。而且她一路行来,是负笈游学最名副其实的一个,经常会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且相较已是练气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赋异禀的李槐,李宝瓶才是求学路上最吃苦头的那个人。

至于谢谢和于禄,本就是崔东山带入队伍的,另当别论。

陈平安虽然一天到晚比谁都忙碌,除了照顾三人的衣食住行,赶路的时候需要不断走桩练拳,空闲的时候就以立桩剑炉滋养身躯、缝补漏洞,但是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厮杀之中,还是面对朱鹿在红烛镇枕头驿的阴险刺杀,或是遭遇嫁衣女鬼楚夫人后的身陷险境,以及之后黄庭国的跋山涉水,陈平安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护送李宝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学。

今夜在凉亭,林守一离开之前提醒了一句,说崔东山此人想要从他陈平安身上索取的东西不一定非是实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东西,涉及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宝瓶也曾无意间说起过姓崔的下棋很厉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后边几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计算得很深远,远到让她、林守一、谢谢和于禄都无法想象,很可能在起手的时候就想到了中盘,甚至是收官。

陈平安在林守一离开凉亭后,看着那口老井,越来越觉得心结难解。

他想来想去,非但没有捋清楚脉络,反而脑子里一团乱麻。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开始尝试着把所有烦琐复杂的事情都暂且搁置,把一切都倒推回最开始的地方。

比如说家乡小镇,又比如说第一次见面。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一个局外人——县令吴鸢。

有县令就会有官署,而他身上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形势图,真正的来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开始摊开那些地图,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依然找不到确切的真相,但是隐约之间,陈平安看到了一条线。

这条线在各幅地图上加在一起,兴许都不足一丈长度。

但是这点长度,却让陈平安他们辛辛苦苦走了这么久。

崔东山举起双手:“怕了你了。我对天发誓行不行?我崔东山保证不会伤害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三个小屁孩!”

“崔东山,”陈平安犹豫片刻,“你是认真的?”

崔东山胸脯拍得井口都能听到响声:“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嗓音欢快响起:“小师叔!你果然在这里!”

李宝瓶一个迅猛冲刺,呼啦啦飞奔到凉亭,一个起跳飞跃,两条纤细胳膊在空中使劲摆动,咚一声,双脚几乎同时落地,笔直站在凉亭外,身体歪来倒去,摇摇晃晃,最后站定,看看离着老水井还有点距离,继续飞奔。

陈平安张了张嘴巴,啼笑皆非,快步向她走去,问道:“怎么,睡不着?”

李宝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那个谢谢睡觉打呼,吵得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李宝瓶立即老实说道:“好吧,我承认她睡觉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梦吓醒了。”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视线后,笑问道:“做了什么噩梦?”

李宝瓶摇头道:“我从小就几乎每天都做梦,可醒来后,从来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记得大概是好梦还是噩梦。”

陈平安拉着她走回凉亭坐下。

李宝瓶滔滔不绝道:“小师叔,我们离开小镇,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据地图显示,路程已过大半。时间过得真快啊,比我跑得还要快了,对吧?唉,大隋如果在咱们东宝瓶洲的最南边就好了,我还能跟小师叔看看大海的光景。小师叔,你说铁符江、绣江的江水就那么大了,那么大海该是多大的水啊!听我大哥说那边有座老龙城,在城头上朝南边望去,那浪头高到十几层楼。你说吓不吓人?”

陈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双草鞋。不过我们这次是去山崖书院的,听说到了大隋境内,山路就很少了,到时候你们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买舒适的靴子穿。”

李宝瓶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厚实草鞋,抬起头,咧嘴笑道:“到时候我跟小师叔穿一样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们说好了啊。”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嫌弃小师叔不穿靴子,继续穿草鞋,到时候给你们丢人?”

李宝瓶一脸惊讶,瞪大眼睛:“哇,小师叔你如今都会跟人开玩笑了!”

陈平安愣了愣。

李宝瓶坐在长椅上,晃荡着那双踩着小草鞋的脚丫,仰起头,无意间发现檐下挂着一串小风铃,没来由说道:“小师叔,我总觉得先生在想念我们。”

陈平安点点头。

李宝瓶脑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仿佛是世间最后一缕春风吹动着檐下铃铛,叮咚叮咚叮叮咚……

李宝瓶等了很久,结果都没能等到第二串风铃声,猛然间跳下椅子飞奔离去,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小师叔,我先去睡觉啦!”

陈平安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边。

崔东山始终待在原地,既没有从井底离去,也没有出现在井口。

(本章完)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