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狭路相逢

棋墩山,有名姿色平平的妇人在自家大人的秘密授意下,带着一个船家女出身的貌美少女开始徒步爬山,向北方行去。

这是少女第一次出门远行,所以一路上不断回头张望,恋恋不舍。

妇人也不多说什么,人之常情,无须苛责。

何况长春宫她这一脉比较奇怪,修心重情,寻常练气士视为累赘忌讳的拖泥带水,反而是她这一脉的证道阶梯,所以少女才离乡就思乡,反而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带着少女步行穿过棋墩山,那位大人没有明说,她也不方便刨根问底。

一路翻山过水,风景宜人。

少女生性天真烂漫,虽然略显疲惫,可是精神很好,走着走着,顺手折了路旁一根枝轻轻晃悠,哼起了一支世代相传的乡谣小曲。

长春宫妇人皱了皱眉头,但是始终没有说什么。

远处有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人,如同山鬼精魅,同样是在缓缓而行,始终望着妇人身边的少女。少女的嗓音空灵婉转,哪怕乡谣的内容很悲伤,可从她嘴中哼唱出来,就别有韵味,哀而不伤。

年轻人轻声与少女的歌声相和,声韵略有不同,更为醇正,也更为悲怆。

少女如春草里穿梭的黄莺,男子如孤零零站立坟头的老鸦,一个欢快鸣叫,一个低沉呜咽。最后,在山脊用青石板垒砌起来的寂寥驿路上,少女猛然抬头,发现远处走来一名白衣年轻公子,模样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两人在狭窄的驿路上相遇,年轻人却已经低下头,不说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

少女忍不住回头望去,发现那人站在远处,不走也不回头,背对着她。

少女有些奇怪,摇摇头,转头继续前行。

之后绣江两百多里水路,安安稳稳。

陈平安一行人下船的时候,李槐和林守一都背上了书箱,加上李宝瓶,负笈游学变得愈发名副其实,结果就是让陈平安看起来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年仆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想象他是一名练家子,能够让一个大骊县令身边的武秘书郎毫无还手之力,下船之时,竟然是让人用担架抬下去的。

陈平安下船之前就仔细看过了堪舆图,如果不进宛平县城,那么绕城南下之后要穿过一片崇山峻岭,估计需要大半个月的脚力。陈平安在船上找当地人问过了,有山路可走,但是比起棋墩山的青石驿路要难走很多,不通马车,多是驴骡驮物。

如果不走山路,就必须经过一座郡城。林守一说他尚未悟出纯阳符的法门,无法让那尊阴神遮掩先天而生的阴秽之气,这样的话,它多半无法光明正大进入城内。按照阿良的说法,郡城的城隍阁、文武庙以及一座将军府邸恐怕都会对阴神产生先天排斥,若是有高人坐镇,很容易节外生枝。

一行人一边问路一边前行,其间陈平安还跟乡野村夫、妇人试探性询问那些山岭有没有古怪传说,会不会有山鬼出没。当地百姓看到四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又背着书箱,便当成了富贵人家跑出去游山玩水的读书郎,笑着跟陈平安说,那边的山山水水连个名儿也没有,哪来的神神怪怪,他们就从来没听说过。最后大多不忘跟四人推荐绣江的江神祠,说那儿求签拜神很灵验,说不定真有江神老爷,每年县令大人都会带人在江边祭祀,爆竹连天,热闹得很。

正午时分,四人准备入山。李槐站在山脚,弯腰作揖,狠狠拜了三拜,抬头看到陈平安没动静,奇怪地问道:“陈平安,上回在棋墩山你都拜了拜,这次咋偷懒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以前跟老人经常进山,学了一点点看山吃土的本事。老人心情好的时候,说过些山势走向,什么地方会是山神老爷搁放什么金身的地儿,很有讲究的。大致上一座山有没有山神老爷坐交椅,进山之前你仔细看几眼就能看出一点苗头的。加上之前当地人都说这儿没那些说法,就大致能够确定我们要走的山路不是山神的地盘了。”

林守一心念微动,说道:“阴神前辈说了,一个王朝的山水正神名额有限,不可能处处都有神灵,否则就会泛滥成灾,使得地方气运一团乱麻。加上山水之争跟山下争田地抢水源是差不多的光景,反而对王朝不利,所以一般来说,地方县志上没有明确记载山神庙的山头,就不可能出现山神。”

李槐有些失望:“唉,我还想多几个彩绘木偶呢。”

原来在棋墩山因祸得福,白白拿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木偶,这让李槐期待得很,恨不得走过一座山头就拿到一个,那等走到大隋书院,自己的小书箱就能堆满了不是?要不然到头来里面只放有一个木偶和一本书,太“家徒四壁”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有什么脸皮说陈平安财迷?”

李槐一脸无辜:“我没说过啊,我只说过陈平安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林守一冷哼道:“马屁精!”

李槐大怒:“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你能有小书箱?林守一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李宝瓶没好气道:“闭嘴。”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练习走桩,因为背着大背篓,不敢动静太大,就让自己收着力气和架势,尽量往慢了走,毕竟阿良在枕头驿传授十八停运气方式时就说过一个“慢”字才是十八停的精髓所在。陈平安如今卡在第六和第七停之间,死活迈不过去这个坎,刚好拿《撼山谱》的走桩来练练手。

进山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山路,李槐已经气喘吁吁,李宝瓶亦是如此。

陈平安知道这就是所谓“一口气”的尽头了,于是挑了一条溪涧边休息。林守一不愧是一只脚登山的神仙了,气定神闲,只是额头微微渗出汗水,比不过陈平安而已。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陈平安从自己的大背篓里拿出李宝瓶的那把狭刀祥符。虽然当时阿良说到了“垫底”二字,可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而是用惯了菜刀和柴刀的人,甚至连宁姑娘的压裙刀也借用过一段时间,知道这把刀肯定名贵异常,所以只要四周没人,就会拿出那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小斩龙台,小心翼翼地磨砺刀锋。

拔刀出鞘后,把黑得发亮的斩龙台轻轻蘸水,陈平安就蹲在溪畔开始缓缓磨刀,动作舒缓,不急不躁,像是对待小镇最珍贵脆弱的贡品瓷器。

陈平安喜欢专心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能够做好的话,会让他格外开心。

就像每次到了“会当凌绝顶”的视野开阔处练习立桩剑炉,陈平安会感到最舒心。每当收回心神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神清气爽,同时又有一些遗憾,恨不得去将拳谱后边的拳招钻研精深,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一口气全部学会,使得自己的出拳更加有章法,更加迅猛,拥有阿良离开枕头驿之时拔地而起、化虹而去的那种气势。

但是每当这种时候,陈平安就会默默走桩,将这股躁动之气一点点压抑下去,告诉自己不要急,要心静。心不定,一味求快,就会跟烧瓷拉坯一样,反而容易出错,功亏一篑。有一次走桩,陈平安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于是就去翻看那些州郡堪舆图,无意间翻出小心珍藏的三张药方,正是那位陆姓年轻道人的手笔。宁姑娘说这些字写得没滋没味,像什么读书人的馆阁体,最无趣。

可是陈平安如今有事没事就会拿出那三张纸看一看、读一读,心就能静几分。

李宝瓶洗了把脸,缕缕发丝沾在额头上。这么长时间步行远游,小姑娘晒黑了许多,所以此刻没了头发遮掩的额头显得格外光洁白皙。

李宝瓶喜欢看小师叔聚精会神磨刀的样子,狭刀在斩龙台上推移的时候,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小师叔一个人,她怎么也看不厌。

当然,陈平安走路练拳的时候,挡在她身前用拳头跟人讲道理的时候,跟他们认字的时候,等等,她都喜欢。只是分喜欢、很喜欢、更喜欢、最喜欢。

当然,也有不那么喜欢的时候,不过李宝瓶一般很快就会忘了。

但是李宝瓶突然想到红烛镇枕头驿,想到自己寄回家里的那封信,心情有些阴郁。

陈平安察觉到小姑娘的异样,笑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李宝瓶叹了口气:“不知道家里如何了。二哥人这么坏,大哥以后会不会被二哥欺负呢?”

陈平安认真道:“就事论事,我以后肯定会当面跟你二哥问清楚有关唆使朱鹿杀我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你二哥对你这个妹妹应该是不坏的。”

李宝瓶苦着脸道:“朱鹿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既然已经是武夫了,还有她爹朱河,只要去边军,谁都会抢着要的,她以后靠自己去争取一个诰命身份,很难吗?为什么我二哥说什么,她就真的照做?”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我就想不明白了。”

不远处林守一脸色阴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槐哼哼道:“屁咧,我看朱鹿这个傻瓜就是喜欢上了你二哥。少女怀春,春心萌动,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比那诰命夫人的诱惑更让她动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坏,无药可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了眼身边三人,想起泥瓶巷、杏巷那边的风景,鸡飞狗跳、鸡毛蒜皮、妇人骂街、背后坏话,什么都不缺,说道:“你们是读书人,懂得多,又是齐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所以跟我们很不一样。其实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就跟船上那个县令和老人差不多,是不愿意讲道理的,要么只愿意讲自己的道理。”他干脆不再磨砺狭刀,收刀入鞘,有些感慨,“不过别看他们不讲理,可有些人力气大,烧瓷烧炭就能赚钱养家;有些人庄稼活做得比谁都好,所以日子过得其实不差;还有比如给人接生、喜欢烧符水装神弄鬼的马婆婆,人坏得很,可这么坏的人,对她的孙子马苦玄又好得很,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自己孙子。”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要读点书,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李宝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边缓缓踱步,脸色凝重。

最后她突然开口道:“小师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个问题,我一直在想,现在我觉得想明白一点点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忍住笑:“刚从你们那里学来一个‘洗耳恭听’,现在正好用得上。”

李宝瓶气呼呼鼓起腮帮,最后有些埋怨道:“小师叔!”

陈平安赶紧笑道:“你说你说。”

李宝瓶还没开始讲道理,就先为自己做铺垫埋伏笔找退路了:“我可能说得比较乱,小师叔你如果觉得不对,听听就好啊,不许笑话我。”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船上能跟那么大岁数的老人讲道理,为什么跟你就不可以?你只管说,小师叔用心听着呢。”

李槐撇撇嘴,拎着那只彩绘木偶胡乱挥动,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说说说,说话吵架从来不疼,打架才疼。”

李宝瓶先讲了三个说法,有点类似夫子讲学的开宗明义,提纲挈领:“我要讲仁义道德、乡俗规矩、王朝律法。”

李槐立即有些头疼了,把心思放在那个精美绝伦的彩绘木偶上,想着哪天它能活过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就好了。

林守一笑了笑,单手托着腮帮,望向站在溪边的李宝瓶。

陈平安竖起耳朵,用心听讲。

小时候经常去学塾的墙根处偷听齐先生说书,这让他始终有些怀念。

李宝瓶接着道:“这三点分别对应君子贤人、市井百姓、违禁坏人。”

“君子贤人,读书多了之后,懂了更多道理,但是要切记一点,就像我大哥所说的,道德一物,太高太虚了,终究是不能律人的,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除此之外,一旦独善其身了,若想兼济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将自己的道德学问,像我们先生那样在学塾收弟子、传道授业。”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乡俗规矩即可。而王朝律法,就是用来约束坏人的一条准绳,而且是最低的那根,也是我们儒家礼仪里最低的‘规矩’。”

陈平安觉得这些话虽然都听得懂,只是其中的道理始终没有成为自己的道理。

难怪阿良说要多读书啊。

林守一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皱眉道:“那是法家。”

李宝瓶面对三人,斩钉截铁道:“法必从儒来!”

林守一愕然。

李宝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轻喝道:“李槐!”

李槐仿佛回到了乡塾蒙学,被齐先生在课堂上一次次温声点名的岁月,本能地答道:“到!”结果发现齐先生已经换成了经常揍自己的李宝瓶,便有些悻悻然,觉得挺丢人现眼的,只得继续低头摆弄木偶。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继续说道:“各有各的规矩,相安无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从而圣人死大盗止!”

林守一又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是道家的说法吧……”

李宝瓶眼神熠熠,大声道:“一法通万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在三人面前缓缓踱步,“我在学塾的最后一堂课,是先生单独跟我说起‘天经地义’四字,经义是我儒家立教之根本……”

李槐终于开口道:“先生没跟我们讲这个啊。林守一,你呢?”

林守一摇摇头。

李宝瓶双臂环胸,气道:“你们一个是先生讲道理不爱听,一个是先生讲了东西不爱问,难道非要先生把他的学问塞进你们脑袋里去啊?”

李槐嬉皮笑脸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介意的。先生那么大学问,分我一点都够用一辈子啦,这样省心省力,还能少走弯路。”

林守一自言自语道:“一法通万法通……若真是如此,确实需要自己找到那个‘一’,阿良说的‘求精深而弃驳杂’也能对上了。”

被李槐这么一打岔,李宝瓶像是又想到了别处,遇到了瓶颈。她有些难为情,对陈平安说道:“小师叔,我再想想啊,又有问题跑出来难住我了。”

陈平安微笑着抬手伸出大拇指。

李宝瓶雀跃道:“讲得不坏?”

陈平安没有收回大拇指,大声道:“很好!”

四人并不知道,原本暗中守护在不远处的那尊阴神,如同一个从油锅里爬出来的可怜人,浑身剧颤。

但是福祸相依。这尊阴神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稚嫩的“讲学”,然后就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反应,心神摇荡,魂魄分离,一身浑厚阴秽之气如同被一阵阵强劲罡风如刀削去。阴神一开始还不信这个邪,始终不愿后退一步,到最后实在是经受不住,一退再退,竟是退了数十里才略微好转。阴神不愿就此作罢,顶着那股无形的罡风浩然气一步步前行,如一叶扁舟在江水滔滔之中逆流而上。

相传浩然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书院里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与此同时,在这片山岭人迹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处辉煌如王侯宅邸的所在,一名身形曼妙却脸色雪白的红衣女子本想点燃一盏白纸灯笼高高挂起,可是灯火点燃一次就自行熄灭一次,这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整栋恢宏宅邸,鬼蜮横行,阴风大振。

她丢弃手中灯笼,缓缓升空,最终悬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环顾四周。

陈平安一行人从北向南入山,与此差不多时候,凑巧也有一行人由南往北而行。为首的是一个背负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老道人,道袍老旧,脚踩草鞋,仙气没有几分,寒酸气十足。他身后跟着个神色木讷的跛脚少年,除了背负着大包裹,肩膀斜斜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幡子。估摸着幡子是清洗的次数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个字也墨色浅淡。还有个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搀扶着不知为何始终闭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头“望”向连绵逶迤的青黑大山,惊讶道:“咦?此山距离绣江的江神祠并不算远,竟然还有这么明显的妖气冲天而起,这其中必然有隐情。虽说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处古怪,大有古怪。”

圆脸小姑娘闻言,忧心忡忡问道:“师父,那咋办?上回您在三枝山捉妖失败,出钱雇用咱们的人最后气得连盘缠也不给。如今咱们可真没钱了,不然咱们绕路?”

老道人冷哼道:“绕路?若是贫道没能遇上也就罢了,算那妖物邪祟走运,如今既然被贫道遇上了,岂有放过的道理!幡子上写着的‘除魔卫道’,岂是给外人看的……”

圆脸小姑娘叹气提醒道:“师父,这里没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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