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强者阿良

大骊皇帝想要上前,被陆先生一把抓住袖子,轻声道:“不可唐突。”

大骊皇帝笑着摇摇头,挣脱开陆先生的手掌,继续向前,走出十数步,抱拳道:“大骊宋正醇,见过阿良前辈。”阿良眯起眼,猛然间握住刀柄。

一瞬间,所有人都心生绝望。宋正醇更是笑着闭上眼睛,坦然赴死。

阿良身后有人苦苦哀求道:“阿良!不可以杀他!”

阿良没有转身,怒意更甚:“你这个不争气的王八蛋玩意儿!从小就喜欢跟齐静春争这争那,争不过就争不过,有什么好丢人的,为什么要玩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真当我阿良会念那点旧情,不敢把你活活打死?”

阿良身后站着一个身材修长却脸颊凹陷的憔悴老人,青衫佩玉,气质极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圣人。

老人神色复杂,轻声道:“阿良,齐静春后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骊啊。”

阿良转过头,脸色阴沉:“放你个屁!崔瀺,山崖书院都没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个?”

崔瀺眼神坚定:“我说的是事实。齐静春是真的希望大骊能够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哪怕到最后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认,他选中的人,正是如今我们大骊龙泉的孩子!阿良,是你当年亲口说,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的。”

阿良嗤笑道:“跟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聪明人讲道理,我还不如去跟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吵架。”他松开握住刀柄的手,“老头子这一生,惊天动地的壮举多了去了,最后却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怜下场。一生大起大落,烂泥滩里打滚的岁月都不短。可老头子给人的感觉,依旧是洁净和温和,洁净在外,温和在内。齐静春也一样,你崔瀺就不行。当年齐静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学什么都快,哪里想到最后,齐静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却沦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场,你咎由自取啊。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头子,他说你的想法不错,但是你做得不对。他最后还说,你的字帖写得真好,《小园韭菜帖》和《天下黄帖》真是漂亮,早知道是这么个师徒反目的光景,当初就该多跟你讨要几张。”

崔瀺眼眶通红,颤声道:“先生也觉得自己是有错的,不是全对的?”

阿良翻白眼道:“我阿良的脸皮是跟谁学的?老头子嘴上不认错,你们做学生的,蹭吃蹭喝那么多年,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说了,老头子的通天本事和为难之处,别人不知道,你崔瀺还不知道?算了算了,懒得跟你废话,你闭嘴,滚远点,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

崔瀺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转身离去,呜呜咽咽的古怪苦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倍感凄凉。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骂骂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们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样姓崔!有本事下来打我啊,来啊!”

骂归骂,事要做。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抛给宋长镜,话却是对宋正醇说的:“这把刀,我留下来,你们大骊替我还给一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记得对小姑娘客气一点,她是我的朋友。”

宋正醇笑着点头道:“没有问题。”

阿良自言自语道:“啧啧啧,策马饮酒佩刀别葫芦,好俊的画面,美不胜收哇。将来你们人间有眼福喽。”

宋长镜握住那柄狭刀。虽是一把刀,却是剑气满溢的骇人气象,如江海深广。

阿良犹豫了一下,没有将那绿竹刀鞘一并摘下,伸了一下懒腰,甚至还轻轻蹦跳了两下,抬头笑问道:“来来来!天上的,告诉我,是佛法远,还是道法高?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大,拳头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声。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们打过再说!”

这个自诩从不知道吹牛为何事的男人,气势骤然暴涨,从之前的练气士十二境巅峰,转瞬就攀升到了十三境巅峰,整个人如一道璀璨光柱从人间拔地而起,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最终消逝不见。

宋集薪久久不愿收回视线,最后发现站在最前边的他爹背后全是汗水。他忍不住再次抬头望去,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来人间有这么猛的家伙。

棋墩山之巅,之前那个腰间挂满酒壶的粗犷汉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

当那道虹光从红烛镇往北而去的时候,参与这场围猎的秘密高手当中,距离最近的大骊练气士是那个在枕头驿附近酒肆喝酒的妇人——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可惜她根本来不及出手,或者说念头刚起就放弃了,根本拦不住,也不敢拦,就这么简单。妇人那颗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层灰尘,于是喝酒真正成了喝闷酒。

第一位出手阻拦阿良的人物,正是这粗犷汉子,他毅然决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后便被随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叹了口气,蹲下身按住汉子的心口,帮忙护住心脉,让这个悍不畏死的可怜男人不至于被自己的紊乱气机震死。

很快,魏檗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蹲下身给浑身浴血的下属喂下一颗通体朱红的丹药,再抓起汉子的滚烫手腕,感觉到脉象终于趋于平稳,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魏檗说道:“魏檗,老刘的命是你救下的,这份救命之恩我心领了。大骊朝廷事后如何跟你计较,我没办法改变,关于神位一事,更不适合开口帮你求情,一旦开口,说不定只会让大骊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个人欠你和棋墩山一个人情。”

魏檗面无表情道:“顺手为之而已。”他缓缓站起身,才发现这个气势内敛的年轻男子虽然是被大骊视为京城看门人的顶尖剑客,腰间却不佩剑,而是将那柄相依为命的长剑随意横挂在腰后。

魏檗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你身在红烛镇,为何不出手阻拦刀客阿良?”

年轻男子将老刘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起身后笑道:“刀客?他是剑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潇洒的剑客。我年少时之所以选择剑修这条道路,就是因为仰慕这个人。”

魏檗无言以对。

年轻男子本想带着下属就此离去,突然脸上有些追忆往昔的稀罕笑意,没来由有了点聊天的兴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灯火辉煌的红烛镇,轻声道:“嗯,对于我曾经待过的那些大洲而言,你们东宝瓶洲算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讳的趣事说了也无所谓,我不妨跟你说件事好了。你应该知道儒教有三大学宫,此人当初为了齐静春先生一事,愤懑不平,便一人仗剑硬闯过两座,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要知道,阿良游历各大洲的江湖,素来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叫‘你们这里有没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和弱的’,可是那两次,阿良竟是半点也没收手,谁跟他讲道理,谁拦住他的去路,他就当场打得对方长生桥全部断裂,毫不留情。你知道有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贤人因此而沦为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吗?只不过这两桩惨剧被最重礼数规矩的儒家视为逆鳞,谁也不敢胡乱提及罢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问道:“阿良前辈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圣人呢?”

年轻男子脸上浮现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后惊动了文庙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从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阿良才收手,胜负未知。反正那位大圣人隔绝出了一方天地——据说是一块棋盘,也有人说是一部书籍——作为两人捉对厮杀的战场。反正外人无从得知过程,只知道在那之后,阿良才离开学宫,跨过两座大洲,通过倒悬山,去了另外一方天下的剑气长城。倒悬山是道教圣人在浩然天下亲手布置的一块飞地,也算是儒家门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会惊世骇俗的消息一样被彻底隔绝了。”

魏檗仿佛听天书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横行的江湖上,有句话叫“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话: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年轻男子虽然意犹未尽,还有一肚子传奇故事想说,可仍是决定作罢,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掺和,但是那名少女,我会让她和长春宫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觉得冒犯的话。”

魏檗笑道:“我岂是那种不知好歹的蠢货,谢了。”

年轻男子松了口气,看着这位大骊礼部密档榜上有名的刺头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跟她说一声,让她们返回大骊京城的时候,先步行走过棋墩山,之后再御空北归。”

魏檗神色复杂,叹了口气,微微低头道:“无以为报,那我只能再谢你一次了。”

年轻男子小声问道:“以前我是不信礼部档案记载的内容的,如今亲眼所见,不得不信。魏檗,你为了她,已经耽搁了证道不朽金身这么多年,如今还不愿意放下吗?”

魏檗摇头道:“既然拿得起,就没有放不下的道理。”

年轻男子摇摇头:“不懂。”

魏檗记起一事,有些为难,问道:“算是和阿良前辈订立的约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龙泉县的落魄山,把此处的黑蛇带过去。虽然我会按照你们大骊礼部的既定流程走,层层通报上去,但是哪怕最后不答应,我也会快去快回,麻烦你跟龙泉县县令打声招呼,行不行?”

年轻男子洒然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更何况这本就是你主动跟大骊缓和关系的举动,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骊宋氏历代国主虽然一个个雄心壮志,总给人咄咄逼人之感,但真正相处下来其实还好,要不然我和栾师伯也不会留在大骊这么多年。”

魏檗突然又问道:“阿良前辈气势汹汹去往北方,是找大骊的麻烦?”

年轻男子点点头,笑意苦涩道:“麻烦得很。”

魏檗震惊道:“按照你的说法,阿良前辈在去往倒悬山之前,就已经能够让儒教前三圣之一的大佬出手,那么他这次真要出手,大骊京城会不会就此从东宝瓶洲版图上消失?”

年轻男子想了想,开门见山道:“如果换成是我,那么有望成为一洲之主的大骊王朝,说不定就要亡国了吧。”

魏檗一脸古怪表情,像是在说:所以这才是你选择不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骊经此一役,鼎盛国势被打回几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择木而栖?

年轻男子是真正心性豁达之辈,并不在意魏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摇头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这辈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样的剑客。阿良的道理总是跟别人的不太一样。很奇怪,那些寻常练气士眼中的仙家豪阀一旦跟阿良起了冲突,在知晓他的身份后,往往怕得要死,以为要迎来灭顶之灾了。可是阿良几乎从不大打出手,点到即止,给了教训就走人。当然了,传说他还喜欢调戏年轻貌美的仙子,不过这件事,我一直没机会当面询问。可惜,估计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年轻男子运用修为竭尽目力望向远处,伴随着一声声巨响,一次次绚烂炸裂,身为大骊扶龙人之一的他,既叹息,身为同道中人的剑客,则又神往。

他有一事没有告诉任何人。阿良在红烛镇找到过他,问了他一些问题:

大骊,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大骊?大骊皇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君王?

以及齐静春这么多年,在山崖书院,在骊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两人坐在红烛镇最寻常的酒肆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结果到最后,满怀激动的年轻男子光顾着回答问题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发现自己那些个憋了无数年的小问题一个都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比如:阿良你剑术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墙抵挡下一个天下的妖族攻势的地方,你有没有刻下一个属于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没有漂亮的尤物祸水,让你阿良心动过?

到最后,他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请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这个,已是成名剑修的他就挺开心了。

年轻男子就要离开的时候,魏檗突然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够挨上阿良前辈一记竹刀,结果还没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壮举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辈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俩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详细说一下过程。那一战真是荡气回肠,来来去去几百个回合还不止啊……”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身形轰然冲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阵扬天而起的尘土,收敛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盏灯火的红烛镇,眼神温柔,怔怔无言。

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着她一次次在冲澹江畔的那片水湾呱呱坠地、风华正茂、白发苍苍。

他始终不愿承认,她终究早已不是她了。

大骊京城,高台之上失去阵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谓劫后余生,仍旧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开天地屏障的同时,原本短暂打开禁制的京城阵法转瞬便恢复了正常,而栾长野和陆先生也几乎同时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给潜伏在京城内的那些别国谍子类似惊鸿一瞥的震撼和惊艳。

栾长野一屁股坐在高台台阶上,满是无奈。

陆先生是想要跳脚骂人,却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养性的本事全部不见,原地打转,气呼呼地嘀嘀咕咕:“祸从天降,难道真是大道无常?没理由啊,大骊运势在东宝瓶洲独一无二,我陆家一家之学即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我虽然不敢说学到了十之八九的本事,可这么大一桩风波,怎么会算不准、算不到?”

栾长野叹了口气,疲惫不堪道:“因为那个阿良来自最不受天道天机影响的剑气长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气象,莫说是你了,恐怕连你们陆家的老祖宗也要最开始就竭尽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点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战之过,你我不用太过自责。”

宋长镜单膝跪地,低头望着那具被一分为二的道家符箓傀儡。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悲伤,将那柄狭刀祥符插入脚边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宫城外的两尊武将傀儡是大骊宋氏称帝之时某座道家大宗赠送的开国之礼,心智早已与常人无异。这两尊东宝瓶洲俗世最大的“门神”代代守护宫城,若是某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够获得青睐,门神就会愿意庇护其一生。在宋长镜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缘,这在当初被视为大骊将兴的祥瑞征兆,因为在这之前,两尊青甲武将已经有两百年不曾相中一人了。

宋集薪骤然间脸色雪白,怒吼道:“剑呢,我的剑呢?不是还剩下六把飞剑吗,为何一点也感知不到了?”

宋正醇脸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见,低声道:“我大骊至少至少二十年国运毁于一旦。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说的真是不错。没了十二把飞剑坐镇,只留下一栋空无一物的白玉京楼,短期之内又有何用?然后又只留给我……”这个有着气吞一洲志向的衮服男人止住话头,不再继续说下去,缓缓抬起头,望向恢复正常再无异象的天空,“你还不如一刀砍掉我的头颅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下令道:“长镜,你去亲自坐镇城头,看看有没有鼠辈借机兴风作浪,一经发现,杀无赦。从这一刻起,你有监国之权。”

宋长镜问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该如何?”

宋正醇惨淡一笑:“以前是废人可以养,我宋正醇身为大骊国主,这点财力和气度还是有的。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自己找死,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宋长镜又问:“那么她?”

宋正醇平淡道:“我来亲手处置。”

宋长镜点点头,大步离去,杀气腾腾。

大骊京城之内,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飞掠;宫城之内,一律步行。

宋长镜虽然被准许破例,就像那位国师崔瀺一样,可是这位藩王终究是自幼在此长大的人,不愿意打破这点所剩不多的规矩。

宋正醇转身走到台阶那边,坐在名不副实的墨家巨子栾长野身边,陆先生也颓然坐下。两个老人几乎同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正醇笑道:“我知道,续命一事,已是奢望。毕竟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农家练气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长寿命,不用像现在这样扳着手指头数自己还有几天可以活。”

两个老人约好一般点了点头。

宋正醇自嘲道:“只剩下十年,撑死了十五年的寿命,世间国运,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规律,这么说来,恐怕让我艰难打下一个强势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后呢?好像都跟我无关了。我大骊的马蹄踩踏在观湖书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骊的升龙旗帜将来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猎猎作响,我都看不到了啊。”他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捶在膝盖上,咬牙而笑,“问题在于这个决定我寿命长短的家伙是飞升去了别处,有可能继续看着我们人间,甚至有可能重新回来,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骊连报复的胆量也不敢有,这才是让这位大骊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所以他才会说,为何不干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一了百了,不用受这窝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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