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考落幕

杨老头点了点头,笑道:“看在你这么爽快的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阮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杨老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消散之后丝丝缕缕缠绕住整座小庙,其实在这之前,小庙早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杨老头是为了小心起见,又加重了对小庙的遮掩。杨老头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知道齐静春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阮邛笑道:“自然是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位大人物,岂会舍得脸皮一起对付齐静春?”

杨老头摇摇头:“假设陈平安真是齐静春选中的人,那么外边,就有人以陈平安作为一招绝妙手,表面上闲置了整整十年,其实暗中小心经营,甚至这期间连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更何况,这颗棋子旁边,还有一颗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手棋子,正是那个被大骊皇帝寄托整个宋氏希望的宋集薪,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脸色沉重,问道:“齐静春号称是有望立教称祖的人,虽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杀齐静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说八道,岂会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这些弯弯曲曲,我也是现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杨老头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着大腿,啧啧道,“可是当局者却很早就看出来了。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故意跑到我那边,除了送给陈平安两方大有学问的山水印,最后齐静春与陈平安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说了一句话,留给陈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齐静春的心思,我可猜不着。”

杨老头叹息道:“齐静春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杨老头点点头,眼神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陈平安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齐静春,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齐静春早已看透。”

杨老头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陈平安的,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齐静春的那颗棋子,也无须自责,因为他齐静春早就知道了一切。”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齐静春,死得这么窝囊。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踏穿东宝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杨老头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他手心,轻轻握住:“大骊国师崔瀺,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越发伛偻驼背,神色肃穆,一言不发。来回两趟走过石拱桥,皆云淡风轻。杨老头走下石拱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连奉运而生的马苦玄,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的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宝瓶洲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境?十一、十二境之上,哪怕只加两境,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拱桥无声。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杨老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陈平安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陈平安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陈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陈平安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李宝瓶早就在身上满满当当挂了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顶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阮秀帮忙收拾出来的。青衣少女阮秀站在李宝瓶身边,格外喜庆。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给我的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陈平安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李宝瓶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阮秀柔声道:“东宝瓶洲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不过等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宝瓶洲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陈平安你千万别拒绝啊。”

陈平安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阮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阮秀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了,不再往下说。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个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李宝瓶碎碎念,说过了小镇趣闻逸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陈平安老气横秋道:“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陈平安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李宝瓶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崔瀺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瀺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齐静春,齐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齐静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齐静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瀺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齐静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境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境境界?”

崔瀺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因为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你非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可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而像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齐师弟,你以为是……”

齐静春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瀺眼神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齐静春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齐静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由十境重新登高进入十一境的大道契机。”

齐静春摇了摇头道:“崔瀺,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了后手,哪怕陈平安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陈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一旦陈平安是我选中的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齐静春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脸色铁青。

齐静春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瀺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齐静春,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齐静春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瀺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齐静春神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瀺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齐静春,厉色道:“我不信你齐静春能赢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与之前崔瀺所做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举手投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李宝瓶侧着身走路,正扬起脑袋跟陈平安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陈平安笑着耐心回答李宝瓶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奇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陈平安就会说不知道。陈平安不觉得丢人,李宝瓶也不觉得乏味。

齐静春问道:“崔瀺,还没有明白吗?”

崔瀺死死盯住那幅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抬起头,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齐静春,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齐静春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陈平安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怎么,齐静春,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来坑害那陈平安?”

崔瀺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泥瓶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关系。齐静春,你怎么跟我斗?!”

齐静春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境跌到六境,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瀺脸色阴沉道:“齐静春,你失心疯了吧?”

齐静春瞥了眼崔瀺,叹了口气,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晃:“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你崔瀺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会懂。”

画面中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毫无察觉,但是崔瀺眼睁睁看着陈平安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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