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到了铁匠铺后,听到那个消息,有点蒙。
宁姚天没亮就离开小镇了,阮秀说是倒悬山那边,飞剑传书,宁姑娘听说后急匆匆就离开了铺子。陈平安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宁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别的。
陈平安背着箩筐,站在宁姚暂住的那栋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声道:“宁姑娘让我告诉你,那把剑鞘她先借用一段时间,以后会还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没关系。”阮秀欲言又止,陈平安才醒悟这句话跟阮姑娘说,没什么意义,挠头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点点头。陈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记起一事,喊道:“陈平安,我爹说你这段时间就在铺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打铁。”
陈平安转头笑道:“谢了。”
阮秀嫣然一笑。
陈平安独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桥后,突然停下脚步,摘下背篓,坐在石拱桥边缘,双脚悬挂空中,装着沉重斩龙台的箩筐就放在身边。穿着一双草鞋的脚,轻轻晃荡。
对于宁姑娘的离去,他没有太多感伤,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走的。只是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被桥底下一阵巨大的水声响猛然惊醒,他赶紧转头,箩筐已经不见了!
陈平安没有丝毫犹豫,双手一撑,任由自己摔入溪水。入水后,迅速转换水中姿势,头朝下,使劲向水底钻去。
陈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点光亮,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轻轻跺脚,能够踩出一圈圈涟漪,但是镜面并未塌陷。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彻天地。等到光芒淡去,陈平安放下手臂,看到远处有一人悬空而坐,一脚屈起,一脚下垂,如同坐在悬崖边上,姿态懒散。那人整个人沐浴在洁白光辉之中,丝丝缕缕的光线,不断摇曳。陈平安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跟之前泥瓶巷家中那场梦中站在廊桥中央的人物,很相像。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头打了个哈欠,缓缓道:“那个叫齐静春的读书人,说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么你呢?”
陈平安在那个人开口后,呼吸困难,遂咬紧牙关。很快,陈平安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有人擂鼓震天响,他满脸涨红,伸手使劲捂住心口。
神人擂动报春鼓,告知天下春将至。鼓不响,春不来。
那人随手一挥,大袖晃动如一条银河。石拱桥上,小鸡啄米的陈平安恍恍惚惚醒来,转头望去,箩筐仍老老实实放在自己身边。
陈平安抱头道:“又来?!”
陈平安使劲给了自己一耳光,疼。他慌慌张张站起身,背起箩筐就跑。
陈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开院门,发现靠近院门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横七竖八躺着。心想那丫头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陈平安放下背篓,然后坐在院门口,擦着汗水。
一抹红色从泥瓶巷一端快步跑来。小女孩满头大汗,看到陈平安后,咧嘴一笑。她以槐枝拄地,气喘吁吁,从腰间绣袋里捞出一把鲜艳欲滴的翠绿槐叶。陈平安接过后,低头一看,相比那次齐先生带他求来的槐叶,这些槐叶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叶脉已经枯黄,长久端详,也看不出有绿色莹光游走其中。
陈平安看着左右张望的小姑娘,笑着伸出手。小女孩一脸茫然。陈平安没有收回手。小女孩坚持片刻后,神色懊恼地从绣袋里掏出最后一片树叶,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上。陈平安继续伸着手。她使劲鼓起腮帮,转身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片槐叶,哭丧着脸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忍住笑意,将那八片槐叶合拢在一起,不过抽出其中三张,递给红袄小女孩,柔声道:“送给你的。”
小女孩没有接过槐叶,黑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眸,满是疑惑。
陈平安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解释道:“你自己事先藏起来,跟我事后送给你,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忘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陈平安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稚嫩脸庞,笑道:“如果努力了,还是做不到,记得打声招呼。”
小女孩虽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可是这样自己多没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皱着小脸,气鼓鼓道:“你怎么跟学塾齐先生这么像啊。我要不喜欢你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我帮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气大,跑一趟就够了。”
累惨了的红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会儿!”
陈平安虽然看着身形瘦弱,可是当他双肩扛起那些槐枝,一点也不勉强地轻松走在泥瓶巷时,把后头那个红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坚持,陈平安连她纤细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估计是冬天冻伤了脸颊,两坨腮红很惹眼,看到大摇大摆扛着槐枝的红袄小姑娘后,她闷闷道:“李宝瓶,不是说好了丢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学塾的吗?你是不知道,今儿马爷爷怪得很,穿得跟齐先生一样,说要由他来带着我们游学,去那山崖书院,到时候马爷爷朝我们发火的话,就怪你。”
李宝瓶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从腰间绣袋里拈起一张陈平安送给她的翠绿槐叶,对着身边的同龄人,捻动旋转,得意扬扬,一脸“你没有吧,我有很多哟”的表情。
羊角辫小丫头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片破叶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宝瓶的那副模样,很欠揍。问题是学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这样的刺头,也打不过李宝瓶。李槐曾经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装死,李宝瓶犹不罢休,扒掉李槐的裤子,再把那条裤子往树上一丢,高高挂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号啕大哭着回了家。李槐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二话不说就拽着李槐一起杀向福禄街,结果还没到李家,看着街道两边气派威严的石狮子、彩绘门神和高大院墙,妇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将李槐暴打了一顿,连李家大门也没敲,就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了小镇最西边的破落宅子,不过那晚妇人宰了只鸡炖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吃得比谁都欢快,哪里还记得被李宝瓶按在地上拍脑袋的糗事。
羊角辫小姑娘伸出双手比画了一下长短,满脸嫌弃道:“槐树叶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爹昨夜给了我一只金算盘,金子做的算盘,有这么大!”只可惜李宝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盘。她继续在伙伴眼前轻轻摇晃槐叶,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边的陈平安,说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还有哦。”
羊角辫小姑娘唉声叹气,从她第一天认识李宝瓶起,李宝瓶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德行。李宝瓶只说她想说的,只听她想听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骑龙巷那边实在没几个同龄人,羊角辫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时候,连齐先生也对李宝瓶无可奈何,因为李宝瓶总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偏偏齐先生每次都会认真回答,只可惜经常说不出让李宝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时候齐先生想通了一个问题,第二天兴致勃勃打算跟李宝瓶好好授业解惑一番,结果李宝瓶自己都忘了昨天问了啥,一想到要钓泥鳅啊捉蟋蟀啊放纸鸢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齐先生晾在了一边。
陈平安双肩扛着那些槐枝,不好转头,只能稍稍大声问道:“学塾现在有多少人?”
李宝瓶正在吃力地换肩膀扛槐枝,之前已经来回换过很多次,火辣辣地疼。
羊角辫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个人啦,我,李宝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她闲着也是闲着,竹筒倒豆子,把学塾的境况一口气说了出来:“齐先生之前答应要带我们出去游学,最后要去山崖书院读书,当时我们学塾还有十四五个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来呢,那些大多住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孩子,先是托病不来学塾,后来听李宝瓶说,他们直接离开小镇了,说是去投奔远房亲戚。当初听说要去山崖书院的时候,这拨人最高兴,我都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要跟着齐先生走那么远的路,不累啊。”小女孩说话稚声稚气,但是条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陈平安没来由就想起了顾璨,只不过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虫,还是不太一样的。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叫什么?”
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陈平安无言以对。
李宝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头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奓毛的小猫,对李宝瓶怒色道:“不许喊小石头!李宝瓶你也不可以!”
成天喜欢胡思乱想的李宝瓶,此时的想法念头,早已从小伙伴的绰号,转移到别处去了,所以根本没搭理石春嘉的反驳。石春嘉却是喜欢较真的性子,不厌其烦地跟李宝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为了摆脱“小石头”这个不讨喜的绰号,因为石春嘉知道,将来到了齐先生的那座山崖书院,只要李宝瓶开口喊她一次小石头,那么这个绰号估计就要彻底甩不掉了。
听着身后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的鸡同鸭讲,陈平安在临近福禄街的时候,问道:“福禄街这边有很多户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边?”
陈平安想着只要不是四大姓之一的李家宅子,都行。毕竟当时为了诱使正阳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禄街那棵子孙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墙头,说起来他还用弹弓打碎了李家的两只鸟食罐。
石春嘉没好气道:“她啊,就是墙外有槐树的那户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让她出门,怕她疯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墙,再沿着槐树落在福禄街上。有次她爹娘实在是气坏了,就把梯子搬走了,非要她从大门进入,没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个月她就没来学塾,后边两个月,一直是拄着拐杖来的。”
李宝瓶并没有觉得丢人现眼,而是一本正经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势不对,不该直不楞登双脚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试就……”
石春嘉气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学半个月吗?”
李宝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没事了。”
石春嘉愤愤道:“那是因为一年后,你长身体了,个子蹿得很快,所以才经得起折腾,跟你落地姿势正确与否,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陈平安对于两个小姑娘的吵吵闹闹,没有掺和。一来是正在头疼,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李家认出来,一怒之下就关门放狗。再就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的幸福安稳,在家有长辈管束,在学塾可以读书。虽然头疼,陈平安仍是决定帮助李宝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门口。大概这就是现世报吧,刚刚跟她说过,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结果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罗网。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总算从打盹里睁眼醒来,觉得也该轮到陈平安时来运转了,门房并未认出他,李宝瓶也没有让他帮着把槐枝扛进府里,如释重负的陈平安刚要转身离去,李宝瓶就把自己肩头扛着的那根槐枝交给了他,说这算是她的报答。陈平安没有拒绝李宝瓶的善意,随意扛在肩上,挥手告辞。
那个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气,哪怕搬了一堆烧火都嫌弃的槐枝回家,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红色袄,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钱多了。自家这个小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能够自己去小溪抓来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边流眼泪,一边高高举起小手,小手上头有一只死也不愿松开钳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给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壳青黑色、蟹钳却是赤红的螃蟹还养在她的大鱼缸里,小姐实在是不喜欢读书,有事没事就跟它聊天说话。
看着陈平安离去的身影,石春嘉瞥了眼身边的李宝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颗大门牙?”
李宝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双手握住她的两根羊角辫,准备往上提:“相信我,这次肯定行。”
石春嘉吓得连忙蹲下身,闭着眼睛,双手胡乱在头顶挥动,以免自己又被李宝瓶扯住辫子往上“拔草”。
李宝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石春嘉身边,自信满满道:“小石头,不疼的,你没有试过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对不对?”
石春嘉吓得哇哇大哭。那个门房于心不忍,忙为骑龙巷那间压岁铺子的小掌柜解围,说道:“方才学塾马先生让李槐来捎话,让府上这边准备好一辆马车,小姐你带上行李,先去学塾,然后离开小镇,与石小姐一起游学至山崖书院。当然,在去学塾之前,小姐可以顺路去趟骑龙巷,把石小姐的东西装上马车。”李宝瓶只好先放过石春嘉,满脸失望,一起走进大门的时候,还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劫后余生的石春嘉,默默下定决心今天就要拆掉辫子。
“咦?”李宝瓶突然惊讶出声,抬头望天。
石春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纳闷道:“不会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从北往南从小镇上空飘过。
刚走出福禄街的陈平安,也抬头望去。那一刻,陈平安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飞剑,无数仙人御剑凌空。陈平安缓缓转动脖子,视线追寻着那朵剑云南下。
骤然之间,有一粒黑点从南往北,与那些飞剑仙人背道而驰。那一粒黑点愈来愈大。最后,眼力极好的陈平安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见了鬼。小镇南边上空,有一人踩着飞剑倾斜向下,在距离小镇地面百余丈的时候,稍作停留,御剑之人低头俯瞰小镇,视线巡视四方,然后就对着福禄街这边一冲而下。转瞬之间,一日千万里的御剑飞行,裹挟着一股呼啸破空的风雷声,最终落在陈平安身前。剑悬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剑身之上,是一袭墨绿色长袍的英气少女宁姚,她双脚亦是悬停在飞剑剑身之上。
风尘仆仆的宁姚咧嘴一笑,双手环胸,英姿勃发,道:“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再见,所以我来了。”
只是不等扛着槐枝的陈平安说什么,腰间悬刀的宁姚心意一动,剑尖立即掉转方向,倾斜向上,一闪而逝。
陈平安下意识伸出手,只是宁姚与飞剑早已没了踪迹。尴尬的陈平安悻悻然缩回手,挠挠头,往泥瓶巷走去,时不时抬头望天。
陈平安一开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兴起来,原来宁姑娘是神仙啊。以至于经过骑龙巷一间铺子的时候,他破天荒钱买了一串葫芦,边走边吃。吃着吃着,不知为何,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陈平安很用心地想了想,难道是心疼铜钱的缘故?
陈平安吃着将近十年没尝过滋味的葫芦,扛着槐枝返回泥瓶巷,经过一栋比自家祖宅还要破败的宅子时,陈平安心怀愧疚,想着是不是先跟阮师傅借些银子,把这栋屋子给修一修。虽说从小就生活在这条泥瓶巷,可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栋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顶追逐搏杀,故意将其骗到这里,害得屋顶被老猿踩出个大窟窿。陈平安觉得必须把这个烂摊子揽在身上,否则这栋宅子以后免不了要风吹日晒,受那下雨刮风的罪,可能宅子原本还能熬个二三十年光阴,现在恐怕连五年都撑不过去,房屋栋梁会腐朽得很快。这一点,跟陈平安被蔡金简强行“指点”的身躯极为相似,都是四面漏风的境地,所以陈平安越发心有戚戚然,想着怎么也要把这栋无主的宅子修好,不说多光鲜气派,牢固结实总是跑不掉的。
陈平安不是没有想过拿出一枚金精铜钱,跟人兑换成真金白银或是铜钱,比如杨家铺子的杨老头,或是铁匠铺子的阮师傅,但是陈平安有一种直觉,金精铜钱这种东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少一枚,至于银子铜钱,到哪里都可以挣,无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陈平安决定先问阮师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铜钱来解决难题,心疼肯定会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一清二楚地摆在眼前,总不能假装视而不见,陈平安很怕亏欠别人。
陈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李宝瓶赠送的槐枝,靠着院墙斜放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磨剑石依然还在箩筐里,不过当然不会就那么光明正大地丢在院子里,而是已经让陈平安搬去了屋内。如果不是时间紧迫,陈平安恨不得在院子里挖个一丈深的深坑,将那不起眼却值钱的磨剑石埋起来,斩龙台,只是听听这名字,就感觉比那三袋子金精铜钱还要珍贵。
陈平安听到隔壁院子的鸡叫声,宋集薪和稚圭离开小镇的时候,顾不上的那一笼子老母鸡和鸡崽儿,估计这会儿有点饿伤了。陈平安去屋内拿起那串钥匙,再从自家带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门,打开鸡笼,蹲下身让稻米一点点漏出指缝。喂过了鸡,陈平安打开灶房的房门,想看看有没有稻米之类的余粮,以免白白放坏发霉。结果进了灶房,陈平安大开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开盖子一看,陈平安就饱了,橱柜里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墙壁那边还挂着一排火腿和鱼干,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大小物件,杂而不乱。
陈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堆柴火吸引了视线,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的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稚圭根本不会砍柴,所以当时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换成是陈平安,三两下就能把约莫等人高的木人给劈烂。此时此刻,陈平安低头蹲着,发现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红点,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着老远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红点。陈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细望去,每一粒红点旁边,竟然还刻有极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红点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笔画就更加细不可见了,亏得是陈平安,换成寻常人,恐怕只看作是红点和墨点而已。
陈平安尝试着将那些残肢断骸重新拼凑起来,没过多久,木人就重现原形,幸运的是木人并未缺少什么大件,遗憾的是许多拼接起来的地方,红点和墨字已经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尽,估计相对完整的朱点墨字,还剩下十之七八。
陈平安起身打开窗户,让灶房光线更加通透明亮,这才继续蹲下身,仔仔细细看过去,不敢漏过任何一点细节,这就耗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虽然陈平安不认识绝大多数的墨字,但是依然尽力记住它们的笔画结构。
对于读书识字,陈平安内心深处一直怀有期望。做窑工的时候,许多次陈平安登上山顶后,远眺小镇,除了寻找泥瓶巷在哪个方位,往往第二个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学塾。年少时,有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经常会去学塾,蹲靠在墙根,头顶就是书声琅琅,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孩子会莫名觉得安心,心很静,一天受到的委屈,听着听着就没了。不过读书一事,对当时的泥瓶巷孤儿陈平安来说,是比葫芦还要奢侈许多的东西,远远看看就好。
此时陈平安闭上眼睛,凭借记忆,在脑海当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木人。若是有记忆模糊的地方,陈平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去查看实物,而是先行跳过,结果从头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处不确定的朱点墨字。将那些遗漏一一辨识记忆过去,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本想再来一遍,只是刚闭上眼,就脑袋发胀,有些晕乎,陈平安果断不再勉强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气就行的,否则只会越忙越乱。陈平安学习烧瓷之后,对此感触颇深,不是天资聪颖,纯粹是整天被姚老头破口大骂,不断挨骂后的心得之一。
陈平安重新将木人打乱,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关好院门后,想了想,还是要去一趟小镇东门,再找一次看门人。以后做了铁匠铺子的正式学徒,多半要住在那边,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陈平安想跟那个光棍汉打声招呼,不过之前找过一次,没找着。
陈平安小跑来到小镇东门,那栋黄泥屋依旧是房门紧闭上锁的光景。他叹了口气,就坐在看门人郑大风经常坐的那只树墩子上,小镇不比进山,可没有什么山神座椅的讲究。陈平安坐在那里发着呆,难得忙里偷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镇内的道路上,传来一阵阵车轱辘声,陈平安转头望去,当头一辆牛车,后边跟着两辆有车厢的马车,牛车上坐着一群孩子,当中有两张熟悉的脸庞,大红袄的李宝瓶,两坨腮红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来就是石春嘉所说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个学塾蒙童。
牛车上五个孩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车夫是一张陌生的中年人脸孔,之前在学塾扫地的老人坐在车夫身后。
陈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禄街四大姓之一李氏的李宝瓶,其余四个孩子,仅是穿着就有着天壤之别。石春嘉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骑龙巷,守着那间名叫压岁的老铺子,衣食无忧,但算不得大富大贵,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适暖和。但是石春嘉身边有个神色冷峻的同龄人,披着一件崭新名贵的黑色狐裘,脸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亲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窝囊汉,李槐还有个姐姐叫李柳,不过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个人寄养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样要离开家乡,跟随姓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书院。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单薄,便穿了两件缝缝补补的外衫,满身穷苦气,一看就是穷巷子里长大的苦孩子。
李宝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五个小镇蒙童,乘坐着无法遮风挡雨的牛车,驶向那个东宝瓶洲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山崖书院,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此时此刻,五个孩子肯定不会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图上,无数世代簪缨的豪阀高门,哪怕削尖了脑袋,用尽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随那些广袖博带的夫子先生们,学习儒家圣贤的修身治国平天下。他们自然更不会知道,能够喊齐静春一声先生,有多么难得。相反这些孩子当下只会觉得齐先生规矩多,经常板着脸,一点也不让人心生亲近,齐先生偶尔笑了,孩子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让先生如此开怀。
李宝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树墩子上的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牛车,踉跄了一下,飞快跑到陈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挺起胸膛,说了一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脸上满是骄傲。
头戴高冠的老人沉声道:“李宝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