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生

男人远远跟在马苦玄身后,发现马苦玄在经历过初期的热血上头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那只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马苦玄肩头,再跳到地上,转头之后,飞奔离开,似乎是在告诉马苦玄已经找到目标。在这之后,马苦玄开始慢跑,再一次变了气质。

春雨细微,不过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机缘,满脸喜庆,只是一个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处开始奔跑,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等到那个年轻男人转头望来,看到的是马苦玄毫不留力的迅猛一拳。当头一拳。年轻男子整个人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体微微抽搐,没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一拳之后,双脚落地的马苦玄,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马苦玄身形一拧,左手闪电般挥向女子脖颈,比他个头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声,就被马苦玄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踩在女子额头上,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弯腰低头,用雅言官话说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但是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查。”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眼眶里满是血丝,鼻子耳朵也都渗出了血丝,满脸惊恐地望向居高临下的马苦玄。

马苦玄脸色狰狞:“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报复,就算把我乱刀剁死,我认命便是,绝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话,还会放过你,愿意陪你多玩几次。在我看来,世道就该是这么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吓得梨带雨,估计连凶神恶煞的马苦玄说了什么都记不清,只是求饶道:“放过我,求你放过我,你奶奶不是我杀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

马苦玄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脑袋一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吗?是造孽之后,还能这么不当回事!半点愧疚也没有,半点也没有啊……”马苦玄言语带着哭腔,眼神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艰难伸手,抱住马苦玄的脚踝,眼中满是哀怜乞求之色:“放过我,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我可以赔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马苦玄皮笑肉不笑道:“哦?这么巧,我是我奶奶马兰的孙子!”

马苦玄突然抬起脚些许,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海潮铁骑是吧?等着,我陪你们慢慢玩。”

马苦玄收起脚,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个方向,左手边,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负剑而立;右手边,有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望向马苦玄。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撑伞的家伙,其实就是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个女子试图逃避,却被浑身湿漉漉的马苦玄一把按住脖子。女子不敢动弹之后,马苦玄松开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笑道:“记住喽,我叫马苦玄,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还有那个不在小镇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要不然我们关系也不会这么好。”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

马苦玄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剑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叫崔明皇,身世显赫。这次是来取回压胜之物的,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没有意外,你已经被他盯上了。”

马苦玄皱眉道:“这个人,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剑修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有几个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这般,恪守本心?”

剑修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虽然时时刻刻要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可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看啊,未必。”

马苦玄对这些不感兴趣,转头望去,看到崔明皇蹲在女子身边,应该是在好言安慰。

马苦玄收回视线,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他脚步沉重,返回杏巷。

剑修开口说道:“你身体受伤不轻,千万别留下暗疾,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突然问道:“我们这座小镇,对那些外人来说算什么?”

剑修回答道:“就像小镇外的那条小溪吧,鱼龙混杂,有不过膝盖的浅水滩,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

马苦玄问道:“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淹死过人吗?”

剑修笑了笑,摇头道:“以前几乎不会,多是和气生财,皆大欢喜。这一次是例外。”

杨家铺子,有个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个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宁姚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你们有事?”

宁姚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先生熟悉,要跟他求一服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个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个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宁姚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宁姚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宁姚身前,与陈平安对视,沙哑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当初怎么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谁承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杨老头讥讽道:“是不是很疼?”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在宁姚后背醒来时,大概是药效退去,疼痛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时,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上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杨老头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然后杨老头瞥了眼宁姚,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杨老头随即嘀咕道:“给个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砢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地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陈平安就摇摇欲坠。宁姚刚要伸手搀扶,陈平安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用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杨老头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陈平安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杨老头对陈平安的刺骨疼痛根本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这么多年心里就没个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杨老头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杨老头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宁姚,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杨老头不再理睬宁姚,转回头,看着陈平安。

杨老头自顾自陷入沉思,最后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刹那之间,陈平安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了长凳之上。

杨老头轻喝道:“睡去!”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衙署牌坊下。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逸事,正阳山小女孩陶紫听得津津有味,啧啧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陈对微笑道:“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时相处,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陈对长眉微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就要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陈对:“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知道吗,你这叫非此即彼,很不讲道理的,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也不应当如此。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你作为一个外人,入乡随俗,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难道不应该吗?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你说装也就装了,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也晓得审时度势,看碟下菜。”

陈对犹豫了一下,说道:“算是同类相斥吧,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实话实说,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大错特错。”

宋集薪讶异道:“你倒是够实在的。”

陈对淡然道:“习武之人,不认拳头,能认什么?”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好像讲的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是因为你们拳头硬?”

陈对摇头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否则我说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变成你们这样的人,那多没意思啊。”

陶紫插科打诨道:“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好啊。”

陈对转头望去,有些本能的紧张。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宋长镜站在牌坊那边,对宋集薪说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里。”

宋集薪笑道:“得嘞,这就要背井离乡喽。”

陶紫恋恋不舍,问道:“背井离乡,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这叫有始有终。”

宋集薪牵着陶紫走向衙署大门,转头问道:“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

宋长镜笑道:“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转身看了眼天色,乌云汇聚,有点下雨的迹象。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惊讶地发现宋长镜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问道:“这么着急离开?”

宋长镜点头道:“临时收到个消息,外边有点事情,需要亲自去解决,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收拾完东西就走。”宋集薪举目望去,果然衙署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这应该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马车。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车厢,宋长镜紧随其后,盘腿而坐。宋集薪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他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嗒嗒嗒嗒踩出清脆声响,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

宋长镜掀起帘子,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从今往后,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不过反过来想,大骊开国以来,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变成如今东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没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以后恐怕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

宋长镜收起思绪,随口问道:“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

驶出福禄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摇头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多恶心。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那可不就得由我这个邻居,来给他处理后事?”宋长镜嗯了一声。

宋集薪问道:“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叫马苦玄,是杏巷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不承想隐藏得这么深。”

宋长镜想了想:“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涉及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有可能是师徒关系。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大骊军伍当中,就有许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还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说‘只能’的时候?”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骊藩王。”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宋集薪有意无意道:“陈平安,真的就只是陈平安?”

宋长镜哑然失笑:“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脉络,没有任何问题,跟‘富贵权势’四个字,不沾边。怎么,那个陈对吓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陈氏,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没有半点渊源,所以放宽心吧,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但是你想一想,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还算亲戚吗?再者,小镇陈氏这一支,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好歹读了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越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有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就觉得他们傻。好也好得赤子之心纯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宁姚蹲在长凳前,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他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宁姚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杨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跷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个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杨老头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他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宁姚,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杨老头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杨老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个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城墙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杨老头笑道:“很久以前有个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杨老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的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宁姚,来到陈平安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陈平安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杨老头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草穿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地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会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呢。”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把鱼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那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不弄,吃起来也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个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都很羡慕身为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并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稚圭,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他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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