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离别

陈平安问道:“供养钱是哪袋子?”

宁姚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只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宁姚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陈平安,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

陈平安无奈道:“没有,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经常被牛尾巴甩。”

宁姚蓦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平安呆若木鸡。

宁姚咧嘴一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错!”

然后她弯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会答应。我宁姚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全天下!最厉害!大剑仙!什么道祖佛陀,什么儒家至圣,在他一剑之前,也要低头,都要让路!”

陈平安涨红了脸,挠挠头道:“宁姑娘你误会了,我没喜欢你啊……”

宁姚一挑眉毛,想了想,身体前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间空出寸余距离,心虚问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陈平安斩钉截铁,语气坚定道:“没有!宁姑娘你放心!”

宁姚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怜悯道:“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开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宁姚对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飞黄腾达,就像她娘亲说的,是因为各有各的缘法,未必有高下之分。只不过她爹对此有不同意见,命里无时莫强求。可不强求,并不意味着一点都不求,求还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则是另外一回事。当然,这些话她爹是绝不敢跟她娘当面说的。

陈平安随口问道:“宁姑娘也是来咱们小镇求机缘来的?”

宁姚没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尽所有奇遇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一个人情,才换来进入小镇的这个名额,不过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求什么机缘气数,只是想着让人帮我铸一把剑,最好能够合我的心意。至于锋利不锋利,能否承载海量剑气,是很其次的事情。”

陈平安疑惑道:“铸剑?”

宁姚说道:“就是那个打铁的阮师傅,他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还有个‘铁打不动’的规矩,每三十年只铸一把剑,他之所以愿意来此顶替齐静春,就是觉得此地适合开炉铸剑。我去碰碰运气,看他愿不愿意为我铸剑。实在不行的话,我也没辙,就当自己运气不好。”

陈平安笑道:“好人有好报。”

宁姚有气无力道:“没辙。”

她瞥了眼陈平安:“你左手不疼?”

陈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怀疑道:“那你怎么看着不像啊。”

陈平安天经地义道:“我就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也不会就不疼了啊。”

宁姚一拍额头:“真没辙了。跟我爹一个德行,不过你本事比他差远了。”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望向屋外的院子。

宁姚将那三袋子铜钱推回去:“我不要。”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道:“宁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我留着它们,不一定是好事情。见过齐先生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点。”

一件事情宁姚决定之后,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她摇头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无关。我想好了,救命之恩,我以后一定会偿还,而且绝对不偷工减料,要对得起‘宁姚’这个名字!但是你在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别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一直很好说话的陈平安,第一次主动打断宁姚的言语:“救你的是陆道长,宁姑娘,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我如果当时不是觉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够让陆道长为我爹娘多做点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开门。”

宁姚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着重复她的话:“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宁姚竟然率先败下阵来,自顾自头疼道:“假如你喜欢我,可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啊。”

陈平安双手抱住头。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没辙啊。

此时有人从院墙爬入院子,会这么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刘羡阳。他小跑到门槛后,正要扯开嗓子,却像是突然给人掐住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平安赶紧起身,来到刘羡阳身边低声道:“我这两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这里。”

刘羡阳一把推开陈平安的脑袋,如苍蝇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齐全,姑娘不嫌弃的话,去我家住,如何?”

背对两人的宁姚平淡道:“嫌弃。”

刘羡阳龇牙咧嘴,看着那个纤细动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晓得,之前就有两伙人在廊桥那边堵住我的路,哭着喊着求我把祖传宝物卖给他们,我都没答应。倒霉催的,那帮人害我差点被阮师傅骂死。姑娘你也是来小镇碰运气的外乡人吧,我刘羡阳虽然也未必卖给你,但是让姑娘过过目,开开眼界,肯定没问题啊!”

宁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刘羡阳自顾自坐在原先陈平安的位置上,看到宁姚的容貌后,两眼放光道:“姑娘,你别这么见外,我和陈平安挤在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会感到拘束了,好像连手脚都没地方搁放。”

宁姚板着脸回答道:“好意心领,人一边凉快去!”

刘羡阳也不觉得尴尬,起身道:“得嘞,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了解了解。”

刘羡阳把陈平安拉扯到门槛外,用手肘顶了一下陈平安:“咋回事?”

陈平安为难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就说我能不能去你那边住?”

刘羡阳白眼道:“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应我,帮我盯着稚圭,千万别让宋集薪那个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保住我未来媳妇的清白!”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别想!”

刘羡阳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就当你答应了。”

屋内宁姚突然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剑坯子?买瓷人之所以在你九岁的时候没有带你出去,应该是想让你在这里汲取更多的灵气。这个选择,是对的。所以你在阮师傅那边,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收你为徒。记住,至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传门生。至于关门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资,还没有好到那夸张的份儿上。”

刘羡阳笑着使劲点头,嘴上说着好的好的,然后回头望向陈平安,指了指屋里的宁姚,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

陈平安说道:“她说的是实话,你别不当真。”

刘羡阳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低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廊桥两拨人,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是福禄街卢正淳那个龟孙子!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我又没掉钱眼里去,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卖了,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

陈平安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你要小心,卢正淳和那些外乡人,不好惹!”

陈平安转头问道:“宁姑娘,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宁姚点头道:“老人和女娃娃,来自正阳山,算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名门正派。老人非人……总之,他比起苻南华或是蔡金简,要厉害百倍。妇人和他儿子,也不简单。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那个妇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劝你朋友,赶紧让阮师傅认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在小镇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

陈平安又问刘羡阳:“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阮师傅的徒弟?”

刘羡阳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阮师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头那会儿差不多,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陈平安狠狠瞪眼。

刘羡阳讪笑道:“只是阮师傅有个宝贝女儿,特别能吃,把我给震惊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抡起锤头来,那叫一个生猛霸道,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认徒弟保准没影了。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伺候过姚老头一个怪脾气的,就够咱们受的了,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

陈平安抬头,黑着脸。个子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羡阳,低着头,不敢正视他。

这一幕场景,让宁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这也是宁姚第一次看到陈平安真正生气的模样。

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时候,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

刘羡阳摇头道:“没有啊,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说了些晦气话,我差点把他的摊子给砸了。”

陈平安脸色微变,眉头紧皱,转头望向屋内,问道:“宁姑娘,作为交换,三袋子金精铜钱,行不行?还有就是,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这一点,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

宁姚仔细想了想:“麻烦不小,但问题不大。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

她又说道:“两拨人,两袋钱。让阮师傅认徒一事,又一袋钱。总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钱。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

陈平安跑进屋子,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火速推给宁姚:“收下吧。”

宁姚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没有拒绝,收起两袋子铜钱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的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笑道:“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羡阳火急火燎道:“陈平安,你疯了吧,为啥把钱给她?整整两袋子铜钱,够你多久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的钱,你管得着?”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钱,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

陈平安不说话,陷入沉思。刘羡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遂闭嘴不言。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姑娘,你真的不会因此……”

宁姚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点头道:“没问题!”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你还说你不是滥好人?”

陈平安笑了笑。

刘羡阳想了想,没有说话。

刘羡阳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陈平安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可一旦不好说话,真的会很不好说话。

他刘羡阳见过。隔壁的宋集薪应该也见过。

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小巷又来了个稀客——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

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赵家的嫡长孙,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口碑就很好。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少年从十岁起,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年复一年,并无丝毫懈怠。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训斥自家子弟,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例子,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岂不是大煞风景。总之,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过,除了泥瓶巷。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

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时交往亲密无间,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作真正的知己。

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就知道这里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了。这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副春联,字极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简单,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风”二字,一气呵成,随心所欲,大有飘然之意。“渊”一字,水字边,尤为深意绵长。“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气魄极大,雷霆万钧!“国”一字,又写得中正平和,如圣贤端坐,挑不出半点瑕疵。

赵繇站在院门口,几乎忘了敲门,身体前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正因为他勤恳练字,临帖众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赵繇黯然伤神,掏出一只钱袋子,弯腰放在门口,准备不告而别。

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赵繇抬头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两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惊讶,打趣道:“赵繇你行此大礼,所欲何为?”

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笑嘻嘻道:“哟呵,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收下了收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是穷苦人家,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

赵繇苦笑道:“这袋子压胜钱,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无须往来回礼。”

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将钱袋子交给她:“看吧,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如何?”

稚圭接过钱袋子后,捧在胸口,笑得眯起双眼,很是开心,稍稍侧身施一个万福:“谢过赵公子,我家少爷说过,积善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后脑勺,打着哈欠:“你们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奴婢施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赵繇有些汗颜道:“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赵繇一脸为难,宋集薪激将道:“草包一个!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不读出点名士风流,怎么行?”

赵繇试探性问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赵繇正要说话,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

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被她一脚踹回了院子。

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她悄然踮起脚,斜瞥了几眼,看到了刘羡阳的高大身影。后者也发现了她,立即笑脸灿烂起来。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收回视线,快步走掉了。

小镇有酒楼,只是虽然不大,开销却不小。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风评又好,出了名的铁公鸡酒楼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能够让两位读书人赏脸来店里喝酒,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当场讨要银子。掌柜的悻悻然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欠着欠着,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倒也没真生气,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觉得很奇怪。

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宋集薪问道:“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