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女和飞剑

老宦官哑然失笑。

以后大隋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冠的年轻道人,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一只手已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的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光风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年轻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片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年轻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年轻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年轻道人话音未落,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个沧桑老人推门而出,赤脚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厅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面向北方嘴唇微动。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酝酿了半天,他也没能想出让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转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的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绝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陈平安那个“是谁”的问题,但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年轻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虽然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怎么费劲。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了。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都会愈发难以启齿。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布褥子,露出一个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地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少女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年轻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个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噌噌噌就爬了上去。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的,一时半会儿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个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这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年轻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陈平安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陈平安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个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陈平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人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这个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年轻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条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陈平安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原来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安,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陈平安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陈平安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地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里装满了从杏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陈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人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陈平安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这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枚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年轻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儿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陈平安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时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璨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璨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人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你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再帮道长煎完,我就会赶人了。”

年轻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陈平安,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间听人说起,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陈平安一直在绕弯子,停了停,终于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确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年轻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着年轻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陈平安,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的时候,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将蔡金简送去顾璨家后,没有急于回家,而是穿过巷弄那头,去逛了一遍杏巷那边的小铺子,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错,一路蹦蹦跳跳,欢快轻盈。

生长于乡野,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与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见到陈平安后,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反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欲言又止。

陈平安对她笑了笑,小跑着擦肩而过,然后跑得越来越快。

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转头望去,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四处流窜,长得不咋样,但好像也饿不死。

稚圭在小镇上并不讨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她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还是赶集买东西,或是给少年添置文房用品,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她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对于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这样的少女,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

在这方面,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其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陈平安虽然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本身性格绝对不惹人厌,相反,陈平安生性温和友善,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只是家境败落的关系,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讨生计,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系没有那么熟络。当然,泥瓶巷的街坊们,对于陈平安的生日,确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五月初五,在小镇乡俗里,属于五毒并出的“恶日”,陈平安在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他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尤其是上了岁数、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对于这个泥瓶巷的少年,尤为疏远,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老人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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