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起微末》:惊蛰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的话,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扬扬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只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刘羡阳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一矬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扬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个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刘羡阳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节。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粉。”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手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年轻道人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都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

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刘羡阳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年轻道人显然被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年轻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年轻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刘羡阳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年轻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年轻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年轻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年轻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集薪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去一枚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年轻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只是最小额的一文钱。不过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年轻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最后年轻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稚圭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人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却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稚圭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稚圭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稚圭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地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地捕捉到了,只是他并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稚圭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个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看到过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上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的釉色极美、犹如青梅的瓷瓶,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稚圭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虽说当了窑匠,但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稚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他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性,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个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的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的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得早,女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地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处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不管如何,婢女被宋集薪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的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条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蹿,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招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稚圭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稚圭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稚圭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哟,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稚圭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的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心神露出一抹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草树木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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