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压著嗓音,沉声继续说道:“尔瞻,你我虽失了官位,却仍要把持住气节,不要负了土林的名望啊!”
都被贬謫了,屁股早就不坐皇帝那边了。
眼下堪堪有资格上桌吃饭,都是靠自己爭取来的,靠的是江南对朝廷的不满,尽数倾注在东林党內,才有如今的士林簇拥,百姓仰慕。
这是基本盘,可不能本末倒置。
一旦东林党从批评朝政,转眼成了调和阴阳的两面人,甚至乾脆拍起皇帝的拍马屁,那他们身上的名望,士林的地位,裹挟的舆论,立刻就要化为乌有!
南巡之事已然尘埃落地,他们根基也不在朝廷,如此这般,还怕什么措辞激烈,勇往直前便是一国朝广开言路,从不会因言获罪。
当初在皇帝巡视北直隶时,他弟弟赵南斗跟著何心隱,公然辱骂了一番皇帝,不也没做惩治?
就是要狠狠諫净皇帝!
諫才能聚集有识之士!諫才能號召决决百姓!諫才能笔削朝廷的权枉啊!
这番说辞简直鞭辟入里,听得邹元標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才有一声无奈嘆息,在值房內响起。
邹元標拱手致歉:“是愚弟想岔了,多亏拱极兄点拨。”
赵南星见状,满意頜首。
大敌当前,若是再不能將自己人拧成一股绳,只怕又要一败涂地一一这可都是当初南郊祭天的教训!
赵南星缓缓伸手,抓住邹元標的胳膊,温声道:“东林报与南京国子监学报的事,就交给我与依仲。”
“另外还有一事要劳烦尔瞻。”
邹元標闻言,心知肚明。
方才他动摇片刻,落在赵南星眼里,那稍后措辞撰文辱骂皇帝,另起笔名隱匿形跡的事,必然就要避著自己了。
他也不挑明,拱手回道:“你我是相互交託志向的兄弟道友,何谈劳烦?”
赵南星倒是真有事託付。
甚至事情在脑海中转了一圈,脸色就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手掌下意识用力。
直到邹元標胳膊都被捏得发疼,他才缓缓开口:
“我给太仓张家去信未得回覆,还要尔瞻亲自走一遭.
赵南星面无表情,语气冷冽:“替大家一齐问问看,张辅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弟,辅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仓张家,一间书房中,气氛显得不是很好,隱隱透出一句略带质问的声音。
张家是《太仓旧志·族望》有载的豪门,修建义庄,开办儒学,賑济灾民,在民间素有名望。
当家的兄弟三人更是有官身的人物。
伯为张情,官拜南京兵部郎中;仲为张意,官拜太仓州同知;叔为张性,官拜苏松管粮参政。
按理来说,本身是豪门,又有官身,理当养气十足,泰山崩於前而不乱。
然而。
此时此刻的太仓三张,与从容不迫一词,实在相去甚远。
甚至说得上是格外的焦急不安。
桌案上摆著一份邸报,数份白话报纸一一都是北京本地的报纸来的一一似乎是三人烦躁的来源。
几份报纸不约而同地讲述了同一件事情起初。
万历皇帝原本主张开放报禁,百家爭鸣。
他为此不辞辛劳,到处游说群臣,显然是真心诚意的。
但一方面,在朝廷里,万历皇帝的想法很难被大多数人接受。
另一方面,隨著事情发展所激起的客观反应,也被迫改变了他的初衷。
只因文人天然嘴贱,性喜讽喻,平时还好,一旦有了说话的机会,那是怎么也收不住。
说话的文人一多,局面也就不好控制了。
其中各大结社、士林儒生、乡绅豪右,纷纷藉助开放报禁的机会,畅所欲言。
除了討论经学之外,还对政事发表了很多异见。
这种异见有善意的,譬如对清丈扰民的批判,乃至对新政以来诸多负面影响的反思,旨在更好地推行新政。
也有很多意见是恶意的,警如撰写妖书,挑动南北对立,煽惑地域矛盾,旨在以此抗拒清丈,
胁逼朝廷。
后者作为政治挑战,怎么可以姑息呢?
但朝廷却迟迟没有反应,使得民间妖书四起,竟然连“南君北朝”这种措辞都用在了报纸文章里!
一时间,朝中爭相諫言,不能再放任了!
必须洒出巡城、捕快,搜出撰写妖书的贼人!
甚至户部侍郎范应期还公然上奏,希望皇帝能够南巡,扫平这股妖氛。
事情越吵越大,爭执半月都不见结果。
终於,在六月底的时候,一件巧合,彻底引爆了这个炸药桶。
今科进土、庶吉士、翰林院修撰、值求是学院中书舍人张辅之,上疏称,如今妖书,不过为抵抗度田清户,毕竟各省都是按部就班,唯独江南几省,进度迟缓、民乱起伏、舆论不休,现在连南朝北君这种话都出来了,皇帝此时不南巡,更待何时?
这当然不是什么重磅的奏疏,毕竟论官职只是个中书舍人。
甚至太僕寺卿蔡汝贤还上疏弹劾,直接呵斥张辅之是“百依百顺”、“不带脑袋”、“只会揣摩”、“专做小报告”,“打手”云云。
可见其分量不值一提。
然而,正是这么一位不值一提的人,似乎正好引得贼人肆意发挥,以至於一件令所有人都没想的事,在其身上堂而皇之地发生了。
竟然有人匿名写文,登报散布,公然恐嚇张辅之!
文章称。
张辅之现在虽然已经爬到中书舍人的位置了,但他在过去,可是在击朝廷上是出了不少力量的,现在反倒为虎作依,真是无耻之尤!
警告张辅之,及早回头!不然江南百姓不会饶恕你的!
朝廷如果只信张辅之这种人,早晚会自取灭亡!
这还了得!?
主张皇帝南巡的范应期,立刻就抓住了这个契机。
他找到申时行,说这封侗嚇文章很好。
好就好在它是匿名的,匿名可以使人们广泛地联想到一种倾向,一种想法,一股势力,让士林好好反思。
申时行听后,深以为然。
於是,一篇亲署內阁次辅申时行名讳的函文《何也?》,如期送到了南京通政司,散布江南。
也就是摆在太仓三张面前的这份邸报先是从內阁的视角將妖书一案的始末讲述了一番,而后则是对妖书逐一驳斥,紧接著又是为皇帝的优容,换来搬弄是非,感到不值。
最后,则是愤怒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