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盐放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使用那个在船体摇晃时还能保持水平的万向节炉灶。
只能看着厨房里默契配合的场景——林予安负责主导,瑞雯在一旁辅助,两人时不时地低声交谈,肩膀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从未在女儿身边看到过的。
她看着女儿的背影,轻声对身旁的麦克感慨道:「一转眼,我的甜心已经这幺大了,都到了可以当妈妈的年纪了……」
麦克端着威士忌的手猛地一顿,他看了一眼厨房里那对璧人。
又看了看梅特脸上那复杂的表情,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幺也没说,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晚上 6:45,晚餐开始。
当小巧的电磁炉在柚木餐桌的中央「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时,晚餐正式开始。
第一道菜,并非火锅,而是由麦克亲自操刀的低温熟成马鲛鱼刺身。
取出那块在冰盐水中静置了数小时的鱼柳,鱼肉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温润粉色光泽,质感看起来比刚切下来时更加紧致。
用一把极其锋利的柳刃刀,以一个精准的倾斜角度,快速地片下几片薄厚均匀的鱼生,整齐地码放在一个冰镇过的白瓷盘里。
旁边只配了一小碟酱油和现磨的山葵。
「来,梅特,尝尝这个。」麦克将第一盘递给了她,「尝尝大海真正的味道。」
梅特王储妃优雅地用筷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刺身。林予安有些意外她竟然会用筷子。
她没有蘸任何酱料,而是直接将其放入口中,闭上眼睛,像一位最专业的品酒师,细细感受着。
片刻之后,她缓缓睁开眼,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没有夸张的震惊,而是一种混杂着惊讶、赞许与一丝怀念的复杂光芒。
「有意思……」她轻声说道,然后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麦克和林予安,「非常有趣的味道。」
她看向众人,开始以一位顶级美食鉴赏家的角度,给出她的评价。
「我在奥斯陆的Maaemo餐厅(挪威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也尝过他们用类似手法处理的深海比目鱼。」
「但是,有些不一样。Maaemo的美味,是一种被精准计算出来的美味。」
「主厨会告诉你,这条鱼是在挪威北部哪个峡湾捕捞的,熟成了多少个小时,搭配的是哪座山谷的苔藓提取物。」
「它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但你知道,它是被设计出来的。」
紧接着,是火锅的主场。当林予安用勺子,将那一颗颗雪白Q弹的手打鱼丸下入翻滚的番茄鱼骨汤中时,气氛变得更加温馨起来。
鱼丸在浓郁的汤汁中上下翻滚,很快便浮了上来,散发出纯粹而诱人的鱼肉鲜香。
瑞雯第一个迫不及待地夹起一颗,吹了吹热气,便整个放入口中。
「唔!」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口齿不清地赞叹道,「太好吃了!又弹又鲜!」
梅特王储妃看着女儿毫无仪态、却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眼神变得无比柔软。
她静静地看着,仿佛透过眼前这热气腾腾的景象,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她似乎想起了什幺,声音也变得格外轻柔:「瑞雯,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奥斯陆,你最喜欢吃外婆做的挪威鱼丸汤。」
听到「外婆」这个词,瑞雯夹着鱼丸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嗯,记得。」
那简短的两个字,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梅特王储妃却没有停下,她似乎陷入了回忆的漩涡,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对瑞雯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时候,奥斯陆的冬天总是下着很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外婆的厨房是整个庄园里最暖和的地方。」
「她总会穿着她那件白色的围裙,站在灶台前,用一口很大的铜锅,慢火熬煮鳕鱼骨和牛奶做成的汤底。」
她的声音悠远而充满画面感:「她会把最新鲜的鳕鱼肉剔下来,用木头做的研磨器,把鱼肉一点点磨成泥。」
「你那时候才四五岁,个子小小的,总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
「外婆就会捏一小团鱼肉泥给你,让你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把它搓成圆圆的小球。你的手总是弄得黏糊糊的,但你笑得特别开心。」
麦克在一旁默默地喝着酒,没有插话。这些故事,他也只是在过往的信件中,零星地听说过。
「外婆做的鱼丸汤,和这个完全不一样。」梅特看着眼前这锅热烈的红色。
「她的汤是纯白色的,像雪一样。里面加了豆蔻粉和新鲜的莳萝,味道很干净,很温和。」
「鱼丸煮好后,她会配上煮土豆和胡萝卜,再淋上一勺融化的黄油。你每次都能吃掉一大盘。」
「然后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可可爱爱的跑到壁炉前,让外婆给你讲北欧神话的故事。讲索尔的锤子,讲洛基的恶作剧……」
梅特王储妃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哽咽。看着眼前的女儿,那双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深深的痛楚与怀念。
「外婆去世的时候,你六岁。我们没有告诉你,只说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旅行」
「后来你不止一次问我,外婆什幺时候回来给你做鱼丸汤……」
「别说了。」
瑞雯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瞬间将厨房里所有的温暖都凝固了。
她低着头,齐肩的短发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紧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都过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擡起头,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坚硬而无所谓的表情,甚至还扯出了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夹起一颗鱼丸,放进嘴里,大口地咀嚼着,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所有涌上心头的悲伤都吞下去。
林予安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终于明白,瑞雯对挪威的抗拒,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离开。
更是因为那个地方,埋葬了她童年里最温暖、最无忧无虑的一段记忆。
外婆的去世,可能才是那座「冰雪城堡」开始变得冰冷的真正原因。
他用公筷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玉米放进梅特的碗里,微笑着岔开了话题:「瑞雯,尝尝这个,巴哈马的玉米特别甜。」
晚餐的气氛,就在这不断的试探、被揭开的伤疤与笨拙的维护中,缓缓进行着。
食物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桥梁,承载着无法回去的过去,也映照着此刻难以逾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