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上方,雷霆震动。
酆都地狱,万鬼哭嚎。
黄泉中浸泡冲刷著的盔甲,头盔深处,一抹精光亮起。
墓主人,站起身。
黄泉在此时停滯,截流。
本该永不停歇的黄涛奔腾之声停止,让这座地狱,罕见的变得安静。
十八层地狱之下的更深处,佛光剧烈抖动,「我佛慈悲」之声,自下而上瀰漫。
当酆都大帝將自己的力量,不断投送出去时,他所镇压在地狱的存在,压力自然减轻。
墓主人抬起臂鎧,指向上方,停滯的黄泉开始倒流。
之前,是黄泉在镇压它,现在,是它在逐步掌控黄泉。
菩萨的佛音浩浩荡荡,彻底浸染完整个第十八层、十七层、第十六层,还在继续向上。
一头头在地狱刑罚中饱受折磨的凶厉恶鬼,双手合什,皈依佛门。
这对祂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祂们自然不会放过。
十殿阎罗不仅对此等局面无动於衷,反而全都开始尝试脱离自己的官座,如山般的身躯,不断蠕动。
祂们是地府神话中高高在上的存在,定罪则、掌刑罚,可他们本身,亦是这座地狱里,枷锁最深的囚犯。
五方鬼帝集体静默,大殿正门缓缓关闭。
此时的隔绝,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放纵。
「咔嚓————咔·————咔嚓————」
细微的巨响,不断传出。
它坐落地狱两千载岁月,可以说,它即是地狱。
细微,是它目前只是指尖轻动、关节松震,但因为它实在是太过伟岸高耸,整座地狱都是依它而建,所以它任何细微的復甦与活跃,对这座地狱而言,都是大变。
这是————大帝的本体。
酆都大帝镇压地狱,同时也是在镇压自己。
现如今,整座酆都,都呈现出鬆动的跡象。
然而,即使如此,大帝的意识仍在继续著向外投送,仿佛对地狱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动,完全视而不见。
镇压者正在明目张胆地反抗,上位者正在趁机攫取自己的私利。
地狱內,最茫然也是最无措的,是这些数量最多的判官、鬼差、鬼將、鬼帅。
它们没有站队的资格,却偏偏最容易沦为站错队的代价。
手中的皮鞭掉落,杀威棒立起,刑具放下,当不知道该怎么做时,无论是人是鬼,最本能的反应就是————什么都不做。
不过,事无绝对。
曾经,那位少年入地狱,画草图的地方,如今已修建起了一块崭新威严的殿宇。
上面掛著「酆都少君」的牌匾。
这是少君府邸。
虽然自建成之日起,少君一次都没来住过。
但这片明显不合群的建筑以及建筑內的一眾赵姓鬼官,早就被深深打上了「少君」烙印。
这片建筑的正中央大殿四周,以铁链串锁著一头头生前犯下罪孽的恶鬼。
无论何时,这里的恶鬼数目都会被確保足够充足,以备押送殿內刑场献祭。
这会儿,里面的恶鬼们隨著大流,开始哀嚎,试图反抗。
其它地方的鬼官,早已听之任之。
但这里的赵姓鬼官们,毫不客气地举起鞭子,拿起刑具,对这些企图造反的恶鬼,进行最铁血的镇压。
在他们的努力之下,至少在这块区域里,恶鬼的作乱很快就被平息。
当下,这儿也成了如今地狱里,仅剩的秩序所在。
因为,他们没得选。
太子与大帝的权力斗爭,必不可免地会波及到他们。
酆都漫长的歷史上,从未立过少君,所谓的继承人,在两千载悠久岁月的君王面前,本就是一种畸形存在。
连带著少君府里的赵姓鬼官们,也成了地府里的畸形儿。
但甭管再荒谬再畸形,大帝与少君,好歹有个权力与传承的体系在。
如若大帝失去了地狱,那地狱哪里还来的什么少君?
要是这地狱真的变了天,赵姓鬼官们就將从「里外不是东西」变成「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地狱最高层,巍峨的大殿內。
阴萌盘膝坐在酆都大帝的神像前。
她很痛苦。
但比之痛苦,她更茫然与不解。
小远哥的祭祀,她收到了。
阴萌见大帝没有动静,那她就打算像过去那样,自己出面帮忙。
她晓得自己人微言轻,但怎么著自己拜的是小远哥为龙王,目前也还是小远哥团队里的一员,该尽力的时候自然得全力以赴。
结果,她这里刚刚偷偷摸摸地黄袍加身,可怕的意念就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只是想点燃根小小的火把,举在手里,帮小远哥摇旗吶喊一下。
结果打火石一摩擦,顷刻间,山林尽燃!
这一幕,在鹿家庄山门口供桌上的画像里,显露得淋淋尽致。
画像中身穿皇袍的阴萌,目光不断闪动,她本人都有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追远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帝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因果反噬,以阴萌为引子,將自己的力量投送了过来。
因为阴萌是自己团队里的人,哪怕她本人不在现场,但就像赵毅將老田头留南通,老田头依旧能帮赵毅做药丸送去一样,仍旧可以名正言顺地提供帮助。
此情此景,就像是当初李追远教阴萌的祭祀之术,用肉为供、蛊虫为引,献祭出一群可怕的尸虫助战。
只不过这次,阴萌献祭出来的,不是什么尸虫了,而是大帝亲临。
李追远抬头看著天空,那道雄浑伟岸的身影。
这远远不是大帝的全部,但已经接近大帝能一举拿出的所有。
在李追远之前的设想里,他只希望大帝能够掀去一缕阴风,让鹿家庄背后可能正存在的某个顶尖势力感知到,开启復仇倒计时。
结果,阴风没来。
大帝来了。
李追远实在是无法理解,大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已经完全超出买卖双方的交易理性。
更严重污染了原本极为纯粹的师徒关係!
上一次大帝也这般出手过,但面对的对手,与这次完全无法等同。
而且上一次大帝出手时,地狱里可没有菩萨与墓主人这两尊巨擘需要留力镇压。
李追远能篤定,这会儿的酆都地狱,必然已经发生了骚乱。
而且,这次阵仗之后,退回酆都的大帝,將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只能勉强地继续镇压地狱,无力再对外出手干预。
自己能分析出来的利弊,自己这位师父显然也清楚。
但祂还是这么地来了,这么地做了。
「师父,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距离招待所最近的那座小镇上,颳起了更大的风,高高的竹架垮塌,大风將酆都大帝的神像吹拂而起,像是一面巨大的风箏,凌立於夜空中。
经过月光的照射,使其忽明忽暗,增添神韵的同时,更显威严肃穆。
招待所楼下,三辆停著等客的计程车內,司机全部笔直地坐在驾驶位上。
保安亭里坐著的保安,一楼大厅里办理入住的客人、服务人员,全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嘴里集体重复著一句话:「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
房间內,翟老睡得正香,脸上掛著慈祥的微笑。
老人在做梦,梦到那流言蜚语。
小远真的成了他的孙子,他陪著孙子在公园里散步,陪著孙子做作业,一片孺慕。
虽然很快,画面就变成了孙子用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指出自己的设计数据错误,但————也是孺慕。
窗口处,那道自翟老身上延伸而出的影子,立在那里。
袖的目光,深邃浩渺。
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里面,確实有受翟老对那少年喜爱的影响,甚至包括刘昌平那个计程车司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