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绅士闻言,仿佛是知道今天不可能再有清静了似的,他摇了摇头,放下书本道:「法国人用宵夜时,不过是一盘冷沙拉、几片开胃水果、一只鲜嫩的鹧鸪、一份清淡的煎蛋卷,至多再加一碗寡淡的清汤配一片精瘦的肉排罢了。但但即便如此,有时法国人也会被噩梦惊醒,从床上坐起,吓得毛骨悚然,发誓今后再也不吃宵夜。义大利人则花三便士半买通心粉果腹。西班牙人用大蒜抹一片面包,吃完便会感谢上帝,叼着香烟入眠。粗犷的德意志人吃夜宵偏爱冷盘肉和沙拉,然后用啤酒顺着喉咙送下这简朴的一餐。像是埃文斯餐厅这样份量的宵夜,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打算卖给哪个国家的客人。或许是美国人?但美国人根本谈不上吃宵夜,正如他们从不正经吃早餐、午餐或晚餐,而是永远暴饮暴食、烟不离手。」
刘易斯被那一大串地名与饮食对比镇住了,他听得目瞪口呆,以致于不小心在亚瑟面前露了怯。
「哈哈!」刘易斯愣了一会,终于笑出声来,他拍了拍桌面,几乎要打翻酒杯:「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记者才喜欢编排异国风俗,没想到您才是真正的行家。您该不会是个地理学家吧?或者,您是做进出口生意的?」
「地理学家?进出口生意?」那人摇了摇头:「不,我不是。」
「那就更奇怪了。」刘易斯往前倾了倾身子:「我跑新闻十几年,凡是能说出法、意、西、德、英,甚至美洲饮食习惯的,不是写游记的作家,就是给某个贸易公司驻外的。您这番话,比我在《伦敦新闻画报》上看到的任何一篇文章都生动。」
那人看着他,微微笑道:「是吗?即便您这只是场面上的漂亮话,我依然要感谢您,毕竟您刚刚这番话起码证明了我过去的外交工作没白干。」
「外交工作?」刘易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本能地挺直了背,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与一位见过无数君主、大臣的绅士交谈。
「我的上帝啊!您……您是外交官?」刘易斯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这……这可真是伦敦难得的奇遇啊,先生!那您一定认识不少要人吧?部长、使节、议员……喔,甚至是女王陛下!」
「确实认识一些人。」那位先生笑了笑,淡淡道:「不过多数时候,我宁愿他们不要认识我。如此一来,也不至于一出事就往我这里推。」
「真是了不起!」刘易斯郑重其事的端起酒杯,笑得有点谄媚:「那您一定见过许多非凡场面。我们这些可怜的笔杆子,只能靠道听途说来想像世界的样子,而您却真正走进了它。」
刘易斯搜肠刮肚的回想着各种画报上的政治漫画,竭尽全力的希望能找出一幅可以和眼前这位先生对上的。
「那您这次回伦敦,是公休假吗?还是说,您马上又要外派了?」
「很遗憾,既不是公休也没有外派。」这位可敬的先生叹了口气:「我在圈子里得罪了些人,所以被外交部扫地出门了。」
「扫地出门?」刘易斯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一件天大的荒唐事。
他立刻放下酒杯,声音都高了一度:「那帮蠢货!伦敦的蠢货已经够多了,我倒没想到连白厅街的那几栋房子里也藏着这幺多!」
刘易斯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夸张的愤慨:「先生,您瞧,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国家的脑袋,结果呢?整天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地图打哈欠,对外事务的复杂与微妙,他们半点都不懂!像您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他们怎幺可能容得下?这些蠢货,最喜欢干的就是排挤比他们聪明的人。」
那位先生轻轻抿了一口酒,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话。
刘易斯却越说越起劲:「我说得没错吧?他们整日里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仿佛世界就该照着他们的章程旋转。可他们的章程是什幺?文件、批条、官话!在这座城市里,要升官靠不是才智,而是裙带。要立功靠的不是胆识,而是谄媚。如果您真是因为太直率被人排挤,那反倒证明您的品格比他们高贵。我敢打赌,您一定是在什幺大事上说了真话,结果让那些老狐狸感到了难堪。对吧?」
绅士把杯子转了半圈,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也许吧。外交这行,有时候比写新闻还险。你写错一行字,最多是不过稿。可我们写错一个句号,可能就要赔上一场战争。」
「那就更说明我说得没错!」刘易斯一拍桌子,情绪激昂道:「像您这样的正直之士,才是英国该重用的人!我可太清楚那帮人了,他们宁愿用一群能拍马屁的饭桶,也不会信任一个懂世界的实干家。」
那位先生笑着望他:「您似乎对白厅的事也颇有了解?」
「了解?」刘易斯哈哈一笑:「我们记者有什幺不了解?白厅的门口我们都蹲过,外交部的门卫有几个、财政部的职员谁在偷懒、首相官邸后门哪天有谁出入,我们都一清二楚。只是知道太多没用,写出来要被禁,写不出来要饿死。哈哈,这就是伦敦新闻业的妙处!」
那位先生轻轻一挑眉毛,笑着问道:「什幺事情都要靠自己跑?那还不得累死?您难道就没有雇几个学徒,或者养几个提供信息的线人之类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