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龙这话,也是对的。
此刻的大明朝堂,并不昏暗,朝中的大臣们,也不是只知道党争的人间之屑,事实上大明还田政令一直在持续的推行。
从浙江到南衙五府,再从五府到七府,并且河南山东江西湖广等地,则普遍使用集体生产的营庄法。
看起来慢,但脚步异常的坚定,并不打算半途而废,李贽的观点,有点求速胜了。
习武里有句话,三分练,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睡觉。
练当然重要,但没有足够的肉食支撑,习武就是空耗体力,反而把身体折腾个半残废,穷文富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剩下九十分靠睡觉,如果休息不好,一切都是白瞎。
到了治理国家,这句话也适用。
政令当然重要,朝廷的政令倾斜,真的可以改变局部地区的发展,比如徐州府就坐上了还田的便车,这是皇帝赏赐给刘顺之保民生这种选择的政令,包括徐州机械厂,都是恩赐。
政令是朝廷托举,但没有经济基础支持,徐州机械厂和还田令也无法执行到位,那政令就是空耗民力,不仅没有作用,反而危害极大。
徐州府的问题就是之前四任知府有点不太做个人,一心一意迎合上意,不保民生导致的,当刘顺之进行了纠错后,徐州府本身就有成为北方机械重镇的潜力,有煤有铁有运河有官道驿路,现在还有了驰道。
政令、经济基础之外,剩下九十分,靠与民休养生息。
高攀龙这句话,少折腾百姓,比什么都强,说的就是与民休养生息。
李贽甩了甩袖子,也懒得再跟高攀龙吵闹了,二位聚谈的主讲人停下了争论,倒是一个个持有不同意见的士大夫们开始上台表露自己的意见。
这场聚谈,很快就走样了,从讨论还田,向着讨论礼法上去了。
秩序一旦被打破,就回不去了,打碎了旧的儒家伦理,没有建立起新的伦理秩序时候,才是最可怕的时候。
截止到万历二十二年为止,放眼世界,儒家的体系依旧是先进的、完善的、而且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不客气的说:它的完整性、普适性、可执行性,超过了已知的任何宗教、任何思潮、任何文化创造出的治理体系。
泰西那套神学理论对社会的贡献,对社会的治理,在儒学面前,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儒家的理论体系,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角色,而赋予了每一个角色责任和义务,破坏这种责任和义务的人,就是违反礼教,就是人神共弃,连皇帝也不例外,伐无道,就是对皇帝失德的纠错。
现在儒家建立的理论体系,正在随着儒家神圣性的消亡,而逐渐发生改变。
比如,一名士大夫就表示:过去数千年以来,活的就是四个字,家国天下。
家,是软肋是牵挂,是奋斗的原动力;国,是要承担的社会责任,用手中的武器,赶走任何来犯之敌;而天下,则是诗和远方,远大理想和抱负;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包含了人们的一生。
现在随着自由学说的兴盛,一切都在被打破,首先就是责任问题,一些个势要豪右之家,已经不再组建家庭了。
朱翊钧听到这里的时候,猛的坐直了身子,仔细听了起来。
“铭毅鞋行的少东家刑彦秋,他现在都已经二十四岁了,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但是他没有妻子、妾室,他甚至不给那些生育子嗣的女子一个名分。”这位士大夫侃侃而谈。
“我问他为何不肯成婚,他反问:为什么要成婚?我这一辈子,我自己过得舒服就是,父亲让我传宗接代,我也做了,孩子长大了,谁强我就把家传给他。至于这孩子是否恨我,死后是否扒我的坟,又何必在意呢?”
“我继续追问他,为何不在意呢?他告诉我,死了就是死了,黄土一抔,何必在意。”
刑彦秋朱翊钧当然知道,他现在脚下的鞋子,就是铭毅鞋行做的,价格不菲,朱翊钧并不知道,这小子居然还没成婚!
连有点懒散的张居正都精神抖擞了起来,看向了皇帝陛下,带着浓烈的不安和焦虑。
任何一个国家都存在一个基本盘,这个基本盘是国朝存续的基石,就连大光明教最近也找到了一批自己坚实的基石。
连费利佩都有自己的梅斯塔协会,由牧羊人组成协会,这些牧羊人,成为了无敌舰队的海军、修建了无敌舰队、成为了大方阵的一员。
同样,这个基本盘,也是最方便、最容易、最简单可以被欺压和朘剥的人群。
他们既不似狡诈之徒无法无天,又不似有权有势的肉食者一样,有人为他们撑腰,每当王朝轮回,都代表着皇帝、朝廷、官衙、势要乡贤等等肉食者,已经把基本盘敲骨吸髓,基本盘极度萎靡时刻了。
从很早的时候,朱翊钧就知道,坚实的基本盘、拥趸,甚至不需要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一,就可以稳定维持政权的存在。
现在,自由学说,似乎在解构大明的基本盘,在否定社会身份应该承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