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伴,你知道为什么有人愿意把银子给了这些笔正,写这些没人看,味同嚼蜡的文章吗?”朱翊钧把那十几篇杂报,都递给了李佑恭问道。
“该杀。”李佑恭想了想,给了一个十分直接且暴力的答案。
冯保交接工作,当然交代过李佑恭,这些杂报该怎么筛选,但李佑恭觉得,陛下应该看一看这些家伙丑恶的嘴脸。
李佑恭有自己的风格,他和冯保完全不同,他是万历维新中长大的少壮派。
冯大伴有些太温和了。
“你呀你,杀性太重了。”朱翊钧闻言也是一乐,李佑恭和冯保完全不同,李佑恭出身军伍,他身上的杀伐气真的很重很重。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搞出问题的人,和凌云翼非常相似。
朱翊钧将几本杂报拿出来说道:“朕先说朕问的那个问题,明明没人看的文章,这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还是愿意把钱给这些丧良心的笔正,原因就是有需求。”
“因为万历维新的缘故,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没办法正大光明、明目张胆的歧视穷民苦力,也没办法说出那些歧视穷民苦力的话,憋得难受啊,难受到痛不欲生。”
“就只能让这些笔正阴阳怪气,给穷民苦力扣上小人的名头去羞辱。”
小人是一种帽子,类似的还有山野村夫、黔首、蚁民、刁民、穷横这类的帽子,和后世的屌丝、下头、安卓人这些,都是一样的逻辑。
通过贬低一部分人,来满足另外一部分人的优越感,获得利益。
这种杂报很多,朝廷一般也不会去管,管也管不过来,一来是太多了,二来朝廷真的不是无所不能,什么都能管得过来。
这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掌握了财富,掌握了一定社会的资源,总是不停的制造一个个笔正,今天是张三,明天是李四,后天就是陈五,让这些笔正替他们去说话。
“所以该杀。”李佑恭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想法是,杀一批,就没人敢了。
“不不不,你想错了。”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他们越是这样说,百姓们才能更加清楚的认清楚自己的阶级,更能看清楚这些势要豪右们的嘴脸,而不是丫鬟心疼锦衣玉食的小姐。”
丫鬟心疼锦衣玉食的小姐,就是侯于赵在写《翻身》和《深翻》时,遇到的最大阻力。
被朘剥的佃户,无法理解朝廷的政令,拒不配合,甚至还配合乡贤缙绅的鼓噪,反对朝廷还田,将田还给这些乡贤缙绅。
有的时候,认清自己的阶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甚至一辈子都无法清晰的认清阶级,建立更加明确的阶级认同,这对大明推行还田、推行生产关系改革,是一种的阻碍。
蜕变也需要时间。
这些个势要豪右、富商巨贾,雇佣的这些笔正,嘴脸越是丑陋,百姓们看的越是清楚。
“原来是这样。”李佑恭这才意识到自己年轻了,礼部放任这些杂报不管,别有用心,李佑恭摇头说道:“这些读书人,可真是太坏了。”
陛下日理万机没有精力,礼部官员专门管这些的衙门口,也没有这种精力?直到陛下说明白,李佑恭才知道,这又是读书人‘宽仁’的具体体现了。
“这篇文章,倒是写的不错,送到邸报刊发。”朱翊钧将一本杂报拿了出来,自己批注了一番,递给了李佑恭。
这篇杂报的题目是《心理轻重辩正》,整篇文章都是文言文,不是俗文俗语,引经据典,非常非常的难以看明白,但其实非常有价值。
心学认为:先进的思想有了先进的制度,先进的制度下,才能发展出先进的生产力;
而万历维新以来的理学则完全相反,认为:先进的生产力,才能催生出先进的制度,才能诞生先进的思想;
而这篇文章的笔正,是翰林院的一名翰林,他觉得这种讨论完全没有任何的意义。
因为历史证明,过于完善的制度,会限制生产力的发展,这代表着心学路线的错误;
而历史也证明了,先进的生产力,也无法直接催生出先进的制度和思想,所以才会出现考古式科研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
大明万历开海的造船业,对龙江造船厂进行了完全的考古,甚至从茅坤手中得到了永乐时候的《郑和出使水程》,才解决了牵星过洋术、针图、福船设计制造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至万历二十一年,大明还在研究《郑和出使水程》的旧案。
所以,这位翰林院翰林认为,心学和理学,不应该是对立存在,而是相辅相成,只有与生产力相匹配的制度、文化、思想,才能真正的向前走。
过于超前的、不符合当下生产力的思想,并不先进;过于先进的生产力,没有匹配的制度、文化、思想,也不过是昙一现。
朱翊钧对此非常认同,矛盾说已经逐渐成为了显学,可是阶级论的前三卷,依旧很少有士大夫愿意治学,甚至写出阶级论第四卷的朱翊钧,也从没有公开过第四卷。
万历维新进程中的大思辩一直在持续不断的进行着。
万历二十一年腊月,寒风吹过了大明的京师,今年的北方,没有下雪,不仅京城没有下雪,陕西、山西、甘肃、绥远、北直隶等多地,都没有下雪,大明皇帝下旨修省,去了祈年殿为万民祈福。
皇帝在祈年殿住了足足七天,依旧没有感动上苍,一直到春节,大明京师的天空,依旧笼罩在寒风中,却没有一点点要下雪的征兆。
整个京堂百官,连上奏疏、去通和宫拜年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陛下,惹的陛下不快,遭了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