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愚没有在松江府做过巡抚,申时行讲到这里,就没有再讲,再往下讲,高启愚也不能感同身受。
这个在残忍价格战中,好不容易生存下来的庞然大物,几乎掌控了所有市场,几乎所有市口,都被这个庞然大物掌控,这就是市场集中。
这个庞然大物,展现出了几个特性:
一:它不被人的意志所左右,哪怕是孙克弘,也是这股意志的奴隶,而非主人,朝廷也有些投鼠忌器,消灭这个庞然大物,等同于消灭产业,等同于消灭匠人们的生计;
二:它不容挑衅,它不允许在这个市场内,有相同的生物存在,它会对任何出现的后来者、中小工坊,展现其残忍,它不允许后来者出现,也不允许中小工坊生存下去;
三:它会无限制的扩张,兼并和吞噬中小工坊,无限制的扩大规模,把更多的人圈进为它的奴隶,进而抵抗可能的危机——来自朝廷的绞杀;
四:它的根本是逐利的,当它占领市场后,不会提供物美价廉的市场,而是对一切进行标价,具体表现为:供应价格极高,但质量较差的商品。
申时行当初在松江府,也未能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所有特性,他只看到了这四个特性,因为当下大明,这个庞然大物仍然处于水面之下。
资本雄厚的大工坊,仍然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依旧有大量的小工坊甚至是个体农户的小作坊存在,甚至因为环太商盟的建立,原本完成的市场集中,也在分散。
本来这个时候,这个庞然大物,就应该凭借着压倒性的规模和成本优势,对这些中小工坊展开全方面的兼并,突然而然,环太商盟来了,让这个庞然大物再次潜入了水下,等待时机。
只完成了市场集中,掌控了绝大多数纺口,还没有完成生产集中(兼并)、资本集中(商帮)的庞然大物,还没有展现出它的全貌。
可即便只看到了一点,但申时行对这个庞然大物,仍然十分忌惮。
申时行对这个庞然大物有一种既视感,他总觉得这个家伙不是新东西,有一种让人恍如隔世的熟悉感,申时行回京之后,就知道这种熟悉感不是假的,它早就出现过,而且更加庞大。
早在南北两宋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那就是官营酒坊。
大明人都这样,在迷茫的时候,总是希望从历史中寻求答案,还真让申时行给找到了。
宋朝的官营酒坊,影响极其深远,任何人酿酒,都要通过官营的正店购买酒曲才能酿酒,而这些购买酒坊的小店铺,就叫做脚店,脚店卖酒,但不卖炒菜,多数都是卤菜和冷餐,而正店提供热菜,炒菜等。
《清明上河图》就有正店和脚店之分。
宋朝官营酒业这个庞然大物,发展到最后,已经不受朝廷政令影响了,所有既得利益者竭尽所能的阻止制度发生任何的改变,而且两宋朝廷,对这个庞然大物无能为力。
因为这个庞然大物,发展到最后,已经不是酒家那么简单,米粮的粮商、酿酒的正店脚店、卖酒的娼妓,围绕着酒家经营的赌坊等等,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这个庞然大物,随着大宋的落幕、随着神州陆沉,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而现在,随着松江府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这个庞然大物,再次慢慢浮出水面来。
不仅是纺、木材、桐油、造船、粮油等等,都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高启愚回到了家里,稍事休息后,从拜帖里找到了孙克弘,请孙克弘会面,孙克弘本来打算在太白楼宴请,但高启愚把孙克弘叫到了府上见面,而非太白楼。
“宴请自然不必,申侍郎介绍你来,其他人,我就不见了。”高启愚在孙克弘见礼后,示意他坐下说话,高启愚没有太过于傲慢,而是和孙克弘聊了很多关于纺的事儿。
申时行这家伙,除了性格柔仁之外,能力没的说,让申时行如此忌惮的事儿,高启愚自然也要忌惮。
“王篆之事,是先生在清党,和孙商总无关,商总不必过分担忧,我明日去通和宫御书房面圣,也会提及此事。”高启愚倒是给了一个明确的回复。
孙克弘已然两鬓斑白,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少宗伯,这趟入京,我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来,如果得不到庇护,松江远洋商行,我可能真的控制不住了。”
“我这人素来心狠手辣,再加上圣上圣眷,这些商帮的豪客,不敢拿我怎样,但一旦我失去了圣眷,恐怕出了京师,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了。”
孙克弘这次是真的有点害怕了,皇帝一旦收回圣眷,他和他们家,就彻底完了,甚至都不需要陛下亲自去动手,商帮这帮人,更加吃人不吐骨头。
“陛下都没夺你的九品商总官职,你不必自扰。”高启愚笑着说道,同样对申时行所言的庞然大物,有了一种新的感触,这东西,确实得陛下镇着。
当下大明天下,还真没有能镇得住这东西的衙司。
驻跸松江府,势在必行。
孙克弘走后,高启愚去了通和宫面见皇帝,他等在西厅,因为陛下在见大明反腐司反腐御史徐成楚,陛下暴怒的声音,从御书房传到了西厅,搞得高启愚都吓了一跳。
“ ,短短七年,贪了足足 !”朱翊钧站在御案前,走来走去,王篆十几年捞了三十多万两银子,这个磁县知州陈礼珍七年就搞了 !
徐成楚低声说道:“磁州有煤田,他收这些田主的银子,才收了这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