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铜漏滴水声此刻清晰得骇人,一滴,一滴,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被那卷绢书吸干了,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与此同时,百官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向来得意自负、辩才无碍的丞相诸葛恪,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双时常睥睨朝堂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清晰的震惊、茫然,乃至一丝掩不住的慌乱。
汉主国书?直斥我私联篡逆?
诸葛恪脑中一片轰鸣。
他从未想过,汉国国书竟会是这般内容。
不是寻常的外交辞令,更不是往日的相互问候,而是直指肺腑的诛心之问!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向御阶旁垂手而立的岑昏。
昨夜这阉奴派人来府,言辞恭谨如常:
“使臣已归,携汉主国书,因需亲呈陛下,故暂留宫中,明日朝会陛下当示之。”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文书,未及深究。
没想到……
再想起今日朝会之前,竟无一人提前向他透露半字。
诸葛恪后颈毫毛骤然竖起!
他的手一下子握得紧紧的,目光不曾离岑昏脸上半分。
那阉奴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中一切与他无关。
反倒是御座上的孙亮,被这凌厉目光吓得一哆嗦,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往黼扆后缩了缩。
电光石火间,诸葛恪已全然明悟:
有人买通了宫中这个阉奴,刻意截留了最关键的信息,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电,飞速扫过身侧三位辅政:
卫将军滕胤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他显然也是刚刚知情,毫无准备。
右将军吕据愕然不已,身子半起——他更不可能知情。
武卫将军孙峻……
诸葛恪的心沉了下去。
孙峻垂目而坐,姿态看似恭敬,可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整个人肩膀微微前倾,脊背绷紧,那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诸葛恪心里越发觉得冰冷,他知道,自己已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
否认国书所指?
这个念头本能地冒出来,却瞬间被诸葛恪掐灭。
天下诸侯皆可通魏,唯独汉主刘禅绝无可能!
为何?
因为季汉法统,根基便在“讨曹灭魏,兴复汉室”八字之上。
若汉主竟与司马昭勾结,污蔑外臣……
此事一旦传扬,汉国数十年来所持的“汉贼不两立”大旗将顷刻崩塌。
不但让天下人心尽失,刘禅的帝位法统亦将沦为笑柄!
所以,除非自己能拿出铁证自证清白——但偏偏他拿不出,因为他确实通魏了。
通魏之事,虽说隐秘,但却不经查。
所以否认是没有用的,反而会造成欺君之罪。
那剩下的,只有承认……
这些心思看似繁杂,却在诸葛恪脑中飞转,不过耗去两三息光阴。
殿中百官只见丞相脸上神色变幻,从震惊到怒视,从怒视到不甘,思索,最终一切波澜归于深潭。
但谁都能看出来,这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下面,正波涛汹涌。
最终,诸葛恪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孙峻,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撩起紫袍前襟,向着御座方向,推金山,倒玉柱,叩首在地:
“陛下!”
这一跪,让原本准备发难的孙峻眼神一凝,让滕胤、吕据面露惊愕,更让满殿百官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