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銮驾已转入后殿,珠帘摇曳的余韵尚在,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深邃的殿宇深处。
百官们开始如同退潮般,三五成群,神色各异地缓缓向殿外挪动。
然而,空气中那无形的紧张与压抑,非但没有随着朝议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更加浓稠地弥漫在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目张胆,或小心翼翼地,追随着那两个被内侍几乎是半搀半拖着、跟跄走出大殿的凄凉身影—尚书令魏泯,以及紧跟其后、面如土色的几位魏党核心人物。
魏泯此刻面如金纸,气息奄奄,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
往日的威严、权势、乃至那份三朝元老的矜持,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英雄末路、虎落平阳的彻骨悲凉。
他那身沾着血污的素色麻衣,在朱紫满堂的百官中,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面宣告失败的旗帜。
一股名为「兔死狐悲」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许多朱紫公卿的心底滋生,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全身,让他们手脚冰凉。
关中魏氏啊!
那可是与国同休、盘踞关中沃土数百年的庞然大物!
是大周朝堂上最顶尖、最根深蒂固的门阀集团之一!
其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门生故吏遍天下,能量之大,有时连九五之尊亦不得不暂避其锋,加以笼络!
可就是这样一个堪称圣朝柱石的巨擘,竟然————就在这短短数月之间,先是被一股「莫名其妙」崛起的黄朝流寇,如同快刀斩乱麻般,将其在关中门阀的根基、族人、私兵,屠戮、洗劫殆尽!
紧接着,又在这象征最高权力的金銮殿上,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殿阁大学士,用一番「冠冕堂皇」的大义和「无懈可击」的程序,将其最后的政治生命和复起希望,彻底扼杀!
连那维系门阀命脉的百万顷祖传良田,都被「合法」地分给了昔日他们眼中的贱民!
这怎能不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怎能不让人产生「今日魏泯,明日我乎?」的惊悸?
这朝堂的风向,变得太快,太凶险!
然而—
在这普遍弥漫的悲凉与警惕之中,却又交织着许多更为复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光影交织的迷彩。
百官前列,中书令陈少卿一颖川陈氏领袖,与门下侍中郭正—一太原郭氏门阀首领,这两位地位与老资历的魏泯相当的内阁宰相,正并肩缓步而行。
他们二人的脸上,同样带着符合身份的凝重与肃穆。
但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们的眼神深处,却并无多少真正的物伤其类之悲,反而闪烁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锐利的光芒。
陈少卿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气音般的声音,对身旁的郭正低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与审视:「郭相————看来,这关中的天,是彻底变咯,连带着————大周朝堂的格局,也要大地震了。」
郭正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扯动了一下,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道,话语平淡却意味深长:「是啊————魏相此番,真可谓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赔了夫人又折兵,连祖业根基都被拔了————唉!」
他的叹息声里,听不出多少真诚的同情,反而有一种「早有预料」乃至「尘埃落定」的意味。
他们二人,一个代表根基深厚的中原门阀士族,一个代表势力雄厚的北方门阀士族。
与盘踞关中的魏氏集团之间,看似同殿为臣,维系着表面的和谐,实则为了朝堂话语权、地方利益划分、乃至未来的皇权倾向,明争暗斗了千百年!
关中门阀凭藉其地缘优势和政治积淀,长期把持尚书省、六部等行政中枢,没少挤压他们这些「外藩」势力的空间。
如今,这个压在他们头上多年、时常令他们感到掣肘的「老对手」,竟然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轰然倒塌了————
这对他们而言,在感受到那凛冽寒意与威胁的同时,内心深处何尝不潜藏着—丝————难以言说的快意与蠢动?
这难道不是一个天赐的、重新划分权力版图的绝佳机会?
一旦魏泯彻底倒台,他空出来的尚书令之位,以及关中门阀集团在朝中把持的大量要害六部职位,必然会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
还有那关中之地,虽然田产被分给了百姓,看似动摇了根本。
但那些更为隐蔽、却也至关重要的东西一诸如被关中门阀垄断多年的商业网络、运河关节、地方人脉、以及朝中的潜在影响力————
这些并非普通百姓能够轻易接手和消化的「硬实力」,岂不都成了无主的肥肉?
想到这里,陈少卿与郭正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彼此都从对方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闪烁的贪婪与迅速升腾的算计之火。
「不过————」
陈少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真正严肃起来,带着深深的忌惮,「江行舟此子————手段之狠辣凌厉,心思之缜密深沉,着实令人————心惊。
今日他能借力打力,用大义」与程序」这两把软刀子,将魏相逼至如此绝境,他日若矛头转向我等————」
郭正沉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轻松瞬间被凝重取代:「此子————确非池中之物。
年未弱冠,已文武双全,更兼心机如海,深谙权谋之道。
如今立下收复长安神京之大功,在军中威望再升,在民间更被奉若圣人,可谓圣眷、军心、民心,三者齐聚于一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关键是————他所行之事,看似遵循规则,实则处处在打破我们数百年来默守的潜规则。
他今日能依法」剥夺魏家田产,来日————未必不会用其他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冲击我等世家立身的根基。」
两人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种比失去老对手更强烈、更真切的不安与威胁感,如同阴云般笼罩心头。
江行舟的横空出世,完全不合常规、凶猛而难以预测,悍然闯入了他们这些千年世家已经经营得如同铁桶般的舒适域,带来的是一种颠覆性的、充满未知的挑战!
「眼下————」
陈少卿沉吟片刻,目光闪烁,「黄朝余孽窜入汉中,仍是心腹大患,朝廷短期内仍需倚重其锐气。
陛下那边————态度暖昧,既有借其削藩之意,亦有平衡制约之心。
我等————此时不宜与其正面冲突,徒惹麻烦。」
「嗯,韬光养晦,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郭正表示深以为然,眼中精光内敛,「当务之急,是稳住自身阵脚,并————
趁着魏党崩塌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朝中、地方空出的那些关键位置,尽可能多地纳入彀中。
只要我等自身根基稳固,实力足够雄厚,任他风浪起,亦可稳坐钓鱼台。」
「至于江行舟————」
陈少卿眼中寒光一闪,嘴角掠过一丝冷意,「且让他与魏相————不,是和新任的征西大元帅」,还有那穷途末路的黄朝,先去纠缠吧!
汉中地势险峻,民风彪悍,这剿匪的差事,可不是那幺好办的。
最好————让他们在那边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呵呵,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正合我意。」
郭正脸上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冷笑。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在心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落子,如何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地震中,为各自的家族攫取最大的利益。
对于他们这些在宦海沉浮百年的老政客而言,短暂的同情与悲伤是最无用的情绪。
如何在危机中捕捉机遇,如何在乱局中巩固和扩张自身的权势,才是永恒的主题。
而殿外,那些品阶较低、出身中小世家的官员们,更是人心惶惶,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焦虑与不确定。
有的小门、寒门官员在急切地讨论着,该如何向风头正劲的江行舟示好,以求在新格局中分一杯羹;
有的魏相旧党,则忧心忡忡地考虑着是否应该改换门庭,投靠如日中天的陈、郭这样的大门阀寻求庇护;
更有许多人,只是充满了迷茫与恐惧,望着阴沉的天色,不知这大周圣朝,将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带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