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泼天的责任和灭顶的风险,谁人敢担?!谁人能担?!
相比之下,江行舟虽年轻,却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名将,战功赫赫,履历辉煌,乃是当下不二的统帅人选。
赞成原议,江行舟为帅,魏相为副?
那是自堕身份,将定海神针置于风口浪尖,让后方党羽束手束脚,如同自缚双臂。
反对原议,推魏相为主帅?
那更是自掘坟墓,将整个派系亲手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绝壁!
魏泯本人,此刻更是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宽大朝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阅尽风云的老眼死死盯住江行舟,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纵横朝堂数十载,历经三朝风雨,何曾受过如此赤裸裸的胁迫、如此致命的将军?!
这黄口小儿,手段竟狠辣刁钻至此,一招便将他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
江行舟这一手,不仅是将了他一军,更是逼他在「颜面扫地」与「身败名裂」之间,做出痛苦的抉择!
整个紫宸殿,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凝固,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啪声,更添几分诡异。
百官的目光,如同探针般,在神色自若的江行舟、面沉似水的魏泯以及高踞龙椅、看不清神色的女帝之间,紧张地逡巡、摇摆,等待着那最终定夺的时刻。
端坐于九龙金椅之上的女帝武明月,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扶手的螭首上,将这场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万分的博弈尽收眼底。
她那双深邃凤眸之中,一丝锐利如冰的光芒转瞬即逝。
她心中雪亮:江行舟此议,看似跋扈「不敬」,实则是当前危局下,最能确保平叛大军后方无忧、避免内耗掣肘的绝佳策略!
唯有将魏泯这最大的变数和隐患带离权力中枢,置于眼皮底下,江行舟方能心无旁骛,全力应对前方的虎狼之敌。
而此举,更深合帝心。
她正可借此良机,将魏混这棵盘根错节的老树调离其经营多年的土壤,大大削弱其在朝中的即时影响力。
同时,将其置于军旅,无异于蛟龙离水,更方便她观察、掌控,甚至————徐徐图之。
「够了!」
女帝清冽的声音如同寒玉相击,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击碎了大殿内凝固的空气。
「国难当头,逆贼猖獗!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纲常伦理,亦需为社稷安危让路!」
「江爱卿骁勇善战,威震边陲,屡建奇功,乃统帅不二人选!」
她目光一转,如实质般落在魏泯身上,语气缓和却带着千斤重压:「魏爱卿,你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于关中故旧门生众多,影响力深远。由你辅佐江爱卿出征,必能稳定军心、安抚地方,事半功倍!」
「朕意已决!」
「即命:江行舟为征西大元帅,总揽平叛一切军政事宜!」
「魏泯为平叛副元帅兼督军使,赞画军机,协调后方,确保粮饷无忧!」
「尔二人需和衷共济,精诚合作!若有人胆敢贻误战机、互相掣肘、暗行苟且—一朕赐下的天子剑,锋刃犹利,可先斩后奏!」
「臣,谨遵圣谕!必不负陛下重托!」
江行舟毫不犹豫,躬身应诺,声如金石。
魏泯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幻了数次,从铁青到灰白,最终定格为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
在女帝那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弯下了向来挺直的腰背,仿佛能听到骨骼发出的细微咯吱声,从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了回应:「老————臣————领旨。」
他知道,大势已去,圣意如天,再无转圜余地。
若再敢抗辩,便是自寻死路。
这一刻,魏泯心中翻涌的,是无尽的屈辱与滔天的愤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坠冰窟的寒意。
他清晰地感觉到,龙椅上那位年轻的帝王,与殿下这个锋芒毕露的臣子,似乎已形成了一种危险的默契,正联手布下一张无形巨网,要将他这棵屹立百年的参天古树,连根拔起!
「退朝!」
「二位爱卿,即刻回府整顿,三日后,朕于朱雀门外,亲为大军饯行!」
女帝袖袍一挥,起身离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文武百官。
朝会散去,众人如潮水般退出紫宸殿。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
江行舟与魏泯,这一对被迫捆绑在同一辆战车上的正副元帅,一前一后,相隔数步,默然走出宫门。
两人之间,虽无只言片语,但那无形却冰冷刺骨的敌意、猜忌与算计,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预示着此番远征,注定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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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的朝会刚散,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如潮水般涌出,又迅速分化成数股细流,各怀心思地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向外走去。
喧嚣过后,是更显压抑的寂静,唯有官靴踏在玉阶上的细微声响,和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沉默。
中书令陈少卿与门下侍中郭正——这两位分掌圣朝出令与审核大权的内阁核心宰辅,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并肩踱入了廊桥之下巨大的蟠龙柱阴影里。
他们身上的紫袍玉带在幽暗处依旧流转着华贵的光泽,衬得二人气度雍容,深不可测。
当目光短暂交汇时,眼底都掠过一丝只有同等段位的棋手才能读懂的精光。
陈少卿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如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沉稳中透着冷冽:「郭相,今日这出将相和」,可真是跌宕起伏,令人叹为观止啊。」
他视线似无意般扫过前方不远处一那里,征西大元帅江行舟与副帅魏泯一前一后,相隔数尺,虽无言语,但两人周身弥漫的那股冰冷彻骨的敌意,几乎将空气都冻结成了实质。
郭正闻言,擡手轻轻捋了捋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胡须,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讥讽与洞悉的弧度:「魏老儿当初为泄私愤,在关中之地行事酷烈,逼反流民,本是点起了一簇小火苗。
只可惜,他低估了对面那位年轻人」————江行舟顺势而为,暗中添柴鼓风,终成今日燎原之势,逼得朝廷不得不大动干戈。」
他轻哼一声,语气带着超然物外的淡漠,「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泼天的麻烦既然是他们二人一手造就,这收拾残局、刀头舔血的苦差事,自然也该由他们自己去消受。
难不成,还要你我这般局外之人,去替他们背这口足以压垮脊梁的黑锅?」
「郭相所言,深得我心。」
陈少卿微微颔首,脸上笑意如冬日寒霜,看似清浅,却冷入骨髓,「魏相想借剿匪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结果火势失控,反噬自身;
江行舟则欲借势而起,以战功为阶,扳倒座前大山。
二人龙争虎斗,却将关中千里沃野化作焦土,令生灵涂炭一无论此番结局如何,都可说是求仁得仁,咎由自取。」
「然则————」
郭正话音陡然一转,眼中精光闪烁,透出几分真正的玩味,「江行舟最后这挟宰相以令党羽」的一手,硬生生将魏泯绑上战车,倒是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堪称险中求胜的绝妙好棋。」
陈少卿也露出了相似的、带着算计的笑容,那是一种将棋局看得分明后的从容:「妙,确实妙不可言。自此,魏党爪牙投鼠忌器,绝不敢在粮草、军械、兵源上动丝毫手脚,除非他们想亲眼看着自家的顶梁柱轰然倒塌。」
「而江行舟的麾下将士,为了主帅的安危与唾手可得的战功,也必会戮力向前,不敢懈怠。」
「这一招,等于暂时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双方想要互相下绊子的黑手,逼着他们不得不先同舟共济,应对眼前的强敌黄朝。」
「呵呵,」郭正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侧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陈少卿,语带深意,「可陈相想过没有,若他二人真能摒弃前嫌,同心同德,一举荡平叛逆,携赫赫战功凯旋————。
届时,一个手握重兵、声望如日中天,一个虽为副贰却亦有辅佐之功,这洛京朝堂之上,还有你我安稳立足的余地幺?」
陈少卿眼中骤然掠过一丝鹰隼般的厉色。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化作气音,却字字清晰,冰冷刺骨:「郭相,多虑了。」
「同心同德?魏泯与江行舟之间,早已是势同水火,不死不休!强扭在一起,只会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时时刻刻提防着对方从背后捅来的刀子。」
「更何况,沙场征伐,胜负岂是儿戏?变数之多,远超你我所想。」
「若他们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你我不妨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甚至不妨上表为二人请功。毕竟,叛乱平息,于国于民有利,你我也乐见其成,脸上有光。」
「但若————战事出现些许意料之外的「波折」————」
他尾音刻意拖长,仿佛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寒意,「譬如,某批关乎全军命脉的粮草,意外」在险峻栈道上耽搁三五日;
某条涉及奇袭的绝密军情,不慎」通过某些渠道泄露出去;
亦或是军中某些本就与魏相渊源颇深、或对江帅心存不满的将领,突然变得阳奉阴违」、不听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