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决绝地、义无反顾地融入了门外的浓稠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嘶哑得几乎变调的告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飘零、消散:「江兄!
————告辞!
江兄干不了的大业,我黄朝来干!」
花厅内,重归寂静。
江行舟独立于厅堂中央,如同一尊雕像,凝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窗外,夜风呜咽而过,卷起几片落叶,拍打着窗纸,更添几分萧瑟。
他深知,今夜这一席话,此番点拨,如同打开了魔盒。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昔日同科之谊,或许终将湮灭于不同的道路选择。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点醒了一颗被绝望冰封的心,却也可能————亲手释放出了一头蛰伏已久、必将搅动风云的凶兽。
理想的热忱与现实的冰冷,个人的抉择与时代的洪流,在这深沉得令人心悸的夜色中,划下了一道清晰而不可逆转的界限。
未来的波澜,已悄然孕育在这无声的告别之中。
夜色如墨,稠得化不开。
江行舟独立于幽寂的客厅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庭院高墙,锁死在黄朝身影融于黑暗的那个方向。
夜风穿过廊庑,带来洛京城遥远而模糊的市井喧嚣,却更反衬出侯府此刻死水般的沉寂,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在无声中弥漫。
「主人。」
一声轻唤如落叶触地。
青已悄无声息地立于他身后三尺之地,清丽的面容上凝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
「此人气息阴戾驳杂,行踪鬼祟,更与关中草莽牵连甚深,恐是刑部海捕文书上有名有姓的要犯。
您今夜不仅见他,更————更出言点拨,此举是否过于————」
她的话语适时收住,但那份深切的顾虑已表露无遗一与这等行走于阴影边缘、对朝廷心怀怨
慰之人牵扯过深,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行舟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神色并无多大波动,唯有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复杂的光芒倏忽掠过,似怜悯,似决绝,更似一场豪赌前的权衡。
他未直接回答,而是踱步至那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前。
修长的手指掠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
最终,停留在了一册毫不起眼的蓝皮帐薄上。
那帐薄封皮朴素,没有任何题签纹饰,混在众多典籍中,极易被忽略。
「朝廷通缉要犯?」
江行舟轻轻抽出那本帐薄,指尖拂过微凉的封皮,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或许吧。
但这世间许多人,之所以沦为罪犯」,并非生性顽劣,而是这煌煌世道,未曾给他们留下一条————能靠着循规蹈矩便可安稳存活的路。
刑部批捕黄朝的文书,还是我让人加上去的!」
他随手翻开帐薄,里面是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记录,用的皆是户部内部才通晓的简语。
上面巨细无遗地载明了关中道数十家盘根错节、势力滔天的门阀世家的核心机密:
核心成员的姓名踪迹、隐秘庄园的坐落、地下钱仓的位置、乃至诸多见不得光的暴利营生与惊人财富的估数————其详尽程度,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这些秘密,寻常人根本无从得知。
但是,户部可以查到天下钱、粮的流向,而御史台更是可以查阅朝廷的各种机密文档。
这正是他授意御史中丞张继暗中查探多时,却因牵涉过巨、阻力重重,始终无法真正动刀的硬骨头,是圣朝肌体上的一颗颗毒瘤。
「他方才质问我,那寒士具欢颜」的大同世界能否实现————」
江行舟「啪」地一声合上帐薄,目光幽深如古井,「我告诉他,非我一己之力可成。
只因横亘于前的,并非虚妄的念想,而是这些一实实在在盘踞着万千广厦、坐拥着金山银海,却早已忘了天下寒士饥馑的庞然大物。」
他将帐薄递向青婘,语气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去追上他,将此物交到他手中。
不必多言,他自会明白其中意味。」
青婘接过那本看似轻薄、实则重若山岳的帐薄,心中雾时掀起惊涛骇浪!
她瞬间洞悉了主人深藏的意图!
这哪里是寻常帐册?
这分明是一份标注清晰的猎杀名单,一条直指敌人心脏的捷径!
主人身居庙堂,有太多掣肘,无法亲自出手。
而将此物交给那个显然已决意背离朝廷规则的黄朝,其用意简直是————
「主人!
这————这岂不是————」
青婘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这举动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兵行险着!
这无异于————!
「岂不是借刀杀人?
或者,更甚一步————是点燃干柴的烈火烹油?」
江行舟替她说出了那骇人的词语。
他转身再次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负手而立,声音低沉而缥缈,仿佛在与这沉沉夜色对话:「青婘,你且思量,若要推倒门阀世家这座早已从根子里腐朽的巨厦,是应当由内而外,小心翼翼地去修修补补、缓慢拆解?
还是————更需要一股来自外部、猛烈甚至狂暴的力量,先将其彻底冲击得分崩离析,才好在那一片废墟瓦砾之上,重筑崭新的秩序根基?
陛下下不了的决心!
我帮她下!
陛下推不倒的门阀之墙,我帮她推!」
青婘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自脊椎直冲头顶。
主人所谋者大,所图者远,其手段也————堪称狠绝!
他明知黄朝是一团充满毁灭欲望的野火,非但不加以阻遏,反而亲手递上了最易燃的薪柴!
这是要驱虎吞狼,借黄朝这把充满怨愤的利刃,去劈砍那些连朝廷一时都难以撼动的千、万年壁垒!
无论最终成败,这股力量都必将搅动关中,极大削弱那些旧势力的根基!
「去吧。」
江行舟挥了挥手,语气斩钉截铁。
「————是,主人。」
青深吸一口凛冽的夜气,将帐薄小心翼翼贴身藏好,身影如一抹淡青色的轻烟,倏忽间融入夜色,朝着黄朝离去的方向疾追而去。
洛京城外,荒郊野岭,月暗星稀。
黄朝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在崎岖山道上,内心的绝望、愤懑与不甘,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肺腑。
江行舟那句「你何不,亲自去实现它?」如同恶毒的诅咒,在他脑中疯狂回荡,刺痛着他每一根神经。
亲自实现?
这话,说得轻巧!
他一介落魄书生,如今更是与草寇为伍,身无长物,拿什幺去实现那遥不可及的幻梦?
拿满腔的怨恨吗?
就在他心绪翻腾,几近癫狂,无计可施之际。
一道青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拦住去路,正是去而复返的青婘。
青婘面若寒霜,一语不发,只是将那份蓝皮帐薄,直直递到他眼前。
黄朝猛地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警惕地审视着青婘和她手中那本不起眼的册子,并未立刻去接。
「主人命我交予你。」
青婘声音冰冷,不容拒绝地将帐薄塞入他手中,随即身形一晃,再度消失于茫茫夜色,仿佛从未出现。
黄朝握着那本尚带一丝余温的帐薄,迟疑地就着微弱月光,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