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足以压垮山岳、令寻常大儒都喘不过气的无形压力,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难以撼动其分毫。
他已做好万全准备,坦然迎接接下来的任何挑战。
今日轮值主持考核的大儒陆明德,缓缓睁开一直微阖的双目,眸中智慧之光如星河流转,他扫视全场,最终目光定格在江行舟身上,朗声开口,声若洪钟:「江翰林,这第三场————」
考核,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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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缓缓起身的大儒陆明德身上。
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清瘦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儒袍中,仿佛承载着千年文骨的重量。
他抚过花白的长须,自光温润如古玉,却又深邃如寒潭,缓缓扫过在场众人。
「江翰林前两日所展露的,」陆明德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已是书道、画道之绝巅。
笔锋如刀,刻画入骨;
墨韵如诗,意境通神。
技法已臻化境,术道皆至巅峰。」
他微微一顿,殿内众人无不颔首,回想起江行舟前两日那惊才绝艳的表现,确实已让寻常考核显得苍白。
陆明德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如山:「然,老夫连日思忖,夜不能寐。
我文道传承千载,煌煌盛世,究竟何以为基?
何以为重?」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最终一字一顿道:「在于人,在于天下莘莘士子!
文脉非孤芳自赏之玩物,乃济世安民之根本。
天下文运,系于士子之心胸;
王朝气数,关乎士子之脊梁!」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彻殿宇:「故,老夫今日之题,不考琴棋,不论技艺,唯有二字——」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殿中那袭青衫,「士子!」
「请江翰林,以此二字为核,尽情挥洒。
或诗词歌赋,或经义策论,乃至一曲琴音,一幅泼墨,一场慷慨陈词,皆无不可!」
「士子————」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低语。
百官交头接耳,眼中既有赞叹亦有凝重。
此题看似宽泛,实则直指文道命脉,立意之高远,格局之宏大,确实唯有陆明德这等身份的帝师方能提出。
无数道目光瞬间灼热地投向江行舟,期待他如何接下这沉甸甸的二字。
江行舟面色无波,如同深潭静水。
他略一沉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平稳:「学生领题。
敢问陆先生,此次评判之标准,是否依旧————是令先生您「满意」?」
此前两关,皆是以大儒心意为准,众人亦觉理所当然。
然而一「不。」
陆明德缓缓摇头,只吐出一个字,却如冰珠坠地,清脆而冰冷。
「不?」
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不是让大儒满意?
那让谁来裁定高下?
陆明德抚须的手停下,目光穿透轩窗,仿佛越过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皇城之外,洛京街巷中无数翘首以盼的士子身影。
他声音沉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以天下士子」为题,岂能再以老夫一人之喜恶定干坤?
那无异于闭门造车,自欺欺人!
此番评判,自然是要让天下士子」亲自来断!
要让他们————「满意」!」
他略微停顿,任由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在每个人心中掀起巨浪,才继续道:「当然,天下士子无法尽数齐聚于此。
那幺,便以这皇城之外、洛京城内、此刻正心系此处的天下士子之缩影」为准!
—一只要洛京城内,有超过十名士子,站出来言说不满意」,江翰林此答题,便算失败!」
他转而看向江行舟,目光深邃:「江翰林,你以为此标准,如何?」
「轰——!」
整个文华殿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惊骇、质疑、难以置信的低语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让大儒一人满意,已是难如登天,全凭大儒深不可测的文道修为与玄妙心境。
而如今,陆明德竟将标准拔高到了要让近乎整个洛京士子阶层一致认可的程度!
十人反对即失败!
洛京乃大周帝都,人口逾千万,其中读书人、士子阶层何其庞大?
数十万之众只多不少!
这些士子,来自五湖四海,出身门第各异,师承学派不同,性情志向更是千差万别!
有人激昂豪迈,推崇边塞诗风;有人细腻婉约,醉心花间词派;
有人皓首穷经,钻研古文经义;
有人关注时务,热衷经世致用;
有人胸怀家国天下,有人但求独善其身————要让如此庞大、如此多元、心思各异的群体,几乎达成一致性的满意?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比调和千种口味还要困难万倍!
纵是古之圣贤复生,其微言大义,也难免有不解者、非议者,何况是一次临场的考核?
「匪夷所思!
这————这如何可能办到?」
一位老臣颤声道。
「陆公此题————立意虽高,但这标准,未免太过苛刻,不近人情了!」
另一位官员低声附和。
「数十万士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岂能无十人异议?
稍有瑕疵,便是万劫不复!」
「别说十人,百人、千人反对亦是常情!
总有持不同见解者,或为博取名声而故意唱反调之徒!」
就连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的女帝武明月,纤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凤眸之中闪过一丝惊诧与深深的凝重。
她深知,这已远远超出了考核个人才学的范畴,而是在挑战人心向背、群体意志的复杂性!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
中书令陈少卿、门下侍中郭正、尚书令魏泯等内阁重臣,以及六部尚书们,此刻面色变幻不定,心中巨浪翻腾。
他们扪心自问,即便是他们这些在宦海沉浮数十载、深谙平衡之道的老臣,倾尽毕生智慧与权谋,也绝无可能做到让洛京士子几乎无人不满!
这根本是违背常理、强人所难!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汇聚在殿中央那袭青衫之上,震惊、同情、惋惜、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向江行舟。
前两关积累的赫赫声威,在此刻这道宛若天堑的难题面前,似乎也变得岌岌可危。
陆明德此举,究竟是意在极致锤链,还是——存心设置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要亲眼见证这匹黑马的陨落?
在无数道灼热、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江行舟沉默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数息之后,他缓缓擡起头,脸上并未出现众人预想中的慌乱、愤懑或绝望,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他望向陆明德,目光清澈而坦荡,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陆先生此题,学生以为————甚善。」
他居然说————甚善?!
刚刚稍有平息的声浪再次掀起,比之前更加汹涌!
江行舟无视周围的骚动,继续平静地说道,声音中却蕴含着一股坚定之力:「文道之根本,在于教化众生,在于凝聚人心。
若所作文章、所抒胸臆,不能触及天下士子之灵魂,不能引起万千学人之共鸣,纵是辞藻华丽夺目,技巧巧夺天工,亦不过是无根浮萍,空中楼阁,终将随风而散。
陆先生以士子满意」为最终准绳,正是摒弃虚华,直指文道经世济民之核心要义。」
他微微一顿,周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韵开始凝聚,语气斩钉截铁:「此题,学生————接下了。」
「只是,」他话锋一转,再次看向陆明德,「学生需要一些时间静思,并且————需要让宫外的士子们,能清晰地看到、听到学生的答案」,感知学生的诚意。」
陆明德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缕精光,深深看了江行舟一眼,颔首道:「可!
准你一个时辰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