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顿了顿,话锋一转,指向那些正在清点大宗货物的汉商。
「至于倾销,朕看似让利,实则有三个目的。其一是要用海量廉价的物资,彻底摧垮他们自己那点脆弱的手工业和农业,让他们除了放牧别无生计。其二是要让他们习惯我大明的商品,离了朕的茶,他们喝不惯马奶;离了朕的铁锅,他们煮不熟牛羊肉。当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依赖,这种控制力,比刀剑更可怕。其三嘛……」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孟博,你觉得,当所有部落都想买到朕的折扣货物时,他们会不会为了抢夺货源而内斗?当一个部落拿出了最好的牛羊,而另一个部落只能拿出次品时,他们之间会不会产生隔阂?朕不需要挑拨,朕只需要制定一个让他们自己去争、去抢、去内耗的规则。」
皇帝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更让范景文心神剧震的计划。
「朕,欲以内帑私财出资,再邀林丹汗及蒙古诸部王公,共同成立一家『大明-蒙古联合宝源钱庄』。」
「钱庄?」范景文眉头一皱,这虽非闻所未闻,然由天子御口亲提,且冠以「联合宝源」之名,其意之深远,绝非寻常市井钱铺可比。
「对,钱庄。」皇帝的眼神中闪烁着布局天下,静待风起时的从容与锐利。
「这家钱庄,便是行『质押借贷』之所。准许蒙古的王公贵族以其未来的牛羊产出,乃至整片牧场的岁入为质,向钱庄贷取白银。他们可以用这些银子,去买我们更华美的丝绸,更锋利的兵器,更甘醇的美酒,甚至在京师购置豪宅。」
皇帝转过头,看着几乎陷入呆滞的范景文,微笑道:
「孟博,你乃理财大家,你说,当那些蒙古王公惯于寅吃卯粮,惯于以明日之虚产,换今日之实乐,惯于视我大明宝钞为草原通行之利器时……长此以往,又会是何等光景?」
范景文呆呆地站在那里,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无声的洪钟,狠狠地撞击在他的神魂深处,将他过去数十年苦读圣贤之书所建立起来的「义利之辨」、「邦交之道」,撞得摇摇欲坠。
那看似吃亏的「优价收购」……那暗藏玄机的「捆绑让利」……还有这釜底抽薪,令人不寒而栗的「质押借贷」……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举措,此刻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穿针引线,编织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罗网。
他仿佛看到,草原上最好的牛羊马匹都将主动流入大明的疆场;他仿佛看到蒙古牧民将渐渐荒废了自己粗糙的器具,离不开大明的铁锅与盐茶;他更惊恐地看到,那些桀骜不驯的蒙古王公将在奢靡与享乐中,将部落的未来,牧民的生计,乃至子孙的命运,都一一抵押在这座「宝源钱庄」的帐簿之上!
届时,草原的荣枯将不再取决于水草之丰美,而在于大明钱庄帐房先生手中那支朱笔的起落!
流通于漠南漠北的,将不再是牛羊,而是大明朝廷发行的宝钞!
整个蒙古的血脉,将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不费一兵一卒,不流一滴血,悄然握住,动弹不得!
这哪里是互市通商?这分明是是以商为战,不见硝烟的疆场!
「这……」范景文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头干涩,浑身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陡然沸腾。
他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塞外的寒风,而是因为窥见了这经天纬地之策后,油然而生的巨大恐惧与崇敬。
他原以为,陛下的目光止于辽东,已是雄才大略。
他错了。
范景文原以为,陛下的目光覆盖整个漠南,已是气吞万里。
他又错了。
皇帝的目光,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在一场战争的胜负。
陛下在做的,是以经济为经,以人心为纬,去重塑整个草原的骨血,去改变一个民族的命数!
范景文终于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做什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