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眉头紧锁,沉声道:「回陛下,臣以为,在于人心贪婪!在于海防废弛!在于…我朝对那倭国,太过宽纵!」
朱由教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范景文:「范爱卿,你执掌宝钞总行,于钱法之道当有更深之见。你以为呢?」
范景文额头见汗,他思忖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回陛下,臣以为,或与钱、银之比价有关?臣在松江府时便闻民间有『银贵钱贱』之说,一两白银可兑制钱一千二百文,乃至一千三百文,远超朝廷官价。而听左都堂所言,此铜钱贩至倭国,价值倍增。一出一入,利差巨大,故而商贾趋之若鹜。」
「说到了点子上,但还未及根本。」朱由检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缓缓站起身来,负手于身后,踱步于殿中。
「此现象之根本,在于我大明与那倭国之间,存在一道巨大的,可持续的『渔利之渊』。此渊,由三大支柱构成。」
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
「于我大明,朕有天下之铜,有前朝传承之铸币之术。铜钱之产虽偶有短缺,然总体而言如江河之水,足以灌溉天下。它是我朝百姓日用之必须,买浆卖菜,缴纳小税,皆赖于此。故而我朝对铜钱之需求广阔如海,然其产出,亦算得上源源不绝。」
「反观倭国,其国铜矿贫乏,铸术粗劣。自其前朝所谓镰仓、室町之世,便常年陷入钱荒之窘境。国无足值之钱,商贸难兴,民生多艰。彼邦上下,对一种稳定可靠之货币,如大旱之望云霓。一边是江河,一边是久旱之田,这水,岂有不流之理?」
皇帝的语速不快,条理却清晰得可怕,将一个国家级的经济问题用最浅显的比喻剖析开来。
左良玉和范景文听得目光越来越亮,心中那团迷雾,仿佛被一道利剑劈开。
朱由检伸出第二根手指。
「贵贱之异,乾坤颠倒。」
「此异又分两层。其一,是铜钱本身的用值之异。同样一枚永乐通宝,在我大明或可购一市饼;然运至倭国,因其稀缺,或可购得两枚、三枚市饼。此乃物以稀为贵之常理。」
「然,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层!」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沉,「那便是金、银、铜,三者兑换比率之巨大差异!」
「倭国近年探得石见银山等巨矿,白银产出暴增,一时泛滥。于其国内,银遂变得不值钱,而他们奇缺的铜钱,反倒成了硬通货。此之谓,『银贱而铜贵』!」
「而我大明,自张太岳行『一条鞭法』以来,天下税赋多以银征解。白银已然成为国之硬币,民间对白银之需求空前巨大。故而,在我大明,市面上乃是『银贵而铜贱』!」
朱由检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扫过二人:「诸位想清楚这其中的关节了吗?一边是银贱铜贵,一边是银贵铜贱!这同一件东西,在两个地方价钱完全倒了过来!这…便不是『渔利之渊』,而是『黄金之渊』了!」
左良玉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此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解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那张坚毅的脸上露出了骇然与狂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声音都有些颤抖:
「陛下圣明!真乃坐镇九重,而一眼窥尽天下!」
这句恭维发自肺腑,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他原以为自己查到了天大的秘密,格局已然不小,可跟皇帝这番剖析一比,自己那点见解简直如同萤火与皓月争辉!
他看到的是贼人偷窃,而皇帝看到的,是整个天下的财富在如何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疯狂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