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所有关于「避税」、「自私」、「短视」的理解,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那一道温情脉脉,写满了「同舟共济」「君臣一体」的最后面纱,被皇帝亲手残忍地撕了下来,露出了其后血淋淋赤裸裸的真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避税了!
这不是商人的贪婪,也不是小民的狡黠!
这是决裂!一种从思想根源上,与大明朝廷、与朱氏江山的彻底决裂!
这哪里是避税,这分明是在等朝廷垮台,是在等大厦倾覆!
他们是要在这片废墟之上,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建起他们自己的万世基业!
他们甚至已经在盘算,当大厦倾倒的那一刻,要如何引导倒塌的方向,才不会砸到自家的后花园!
孙传庭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喉头干涩得仿佛要冒出火来。
从未有过的刺骨寒意直冲脑门,那是比面对千军万马的敌人时更加深沉的恐惧与绝望。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脸上那副天崩地裂般的表情,随后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声音沉重如山:
「国运即我运。」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孙、洪二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五个字,是朕的信条,也该是你们身为大明臣子的信条!
士大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个人的荣辱兴衰与大明的命运休戚与共,紧紧相连。国若将亡,何以为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失望与愤怒:「可如今,朕骇然发现,在江南那片号称礼仪之乡的富庶土地上,竟有那幺一个庞大的、有权有势的群体,早已将这五个字,篡改成了——『我运即国运』!甚至……是『我运,关国运何事』!」
「所以,他们不愿意交税,绝对不是简单的自私自利,也不是一时的鼠目寸光。这是一个集本朝制度之弊、经济之困、官场风气之腐、文人心性之变于一体的——痼疾!」
「在他们的利益算盘上,大明江山的存续已经与他们自身的家族富贵,彻底脱开了干系。非但如此,甚至已经形成了深度的对立!朕要剿寇,要御虏,要中兴大明,就必须加派,必须征税。而朕的每一个举动在他们看来,都是在挖他们的墙角,动他们的钱粮!」
皇帝负手在暖阁内踱步,一边走,一边用更为直白更为冷酷的语言,将这个群体的画像描摹得更加清晰。
「在江南,他们建立了一个自家的水陆码头,一处自成一体的铁桶江山。在这方天地里,他们的族法家规比朝廷的律法更好用;他们豢养的乡勇护院,比官府的衙役更得力。他们在这里收租、放贷、断案、征税……俨然一个不受朝廷节制的『小朝廷』!」
「他们将朝廷的任何国策,任何为了挽救危局而做出的努力,都视为是坏了他们安乐局的搅事之人。他们巴不得北方打得越乱越好,朝廷越穷越好,这样,便没有人有精力来管他们,他们便能在这片乐土上,永享富贵。」
「他们天真地以为,凭藉着手中的财富和粮食,无论这天下最后换谁来坐江山,他们都可以像商贾贸易一般,与新主子讨价还价,继续维持他们的体面和富足。
他们以为无论是姓朱的皇帝,还是姓甚名谁的流民,甚至是关外的建奴,都需要他们这些贤达来帮助治理地方,都需要他们的钱粮来稳定人心。」
「他们的根,早已不扎在大明的社稷江山,而是盘结于自家的宗族、乡党、田庄、店铺之上。江山可以换,朝代可以改,只要他们的田契、房契、借据还在,只要他们的庄园和生意还在,对他们来说,就没什幺不同。」
「最可笑,也最可恨的是,他们还善于用最动听的言语来包装他们最卑劣的心思。口中常念的是孔孟,是苍生,是尧舜仁政;心中所算的,却是自家的田产多了几亩,银库添了多少,手里的权柄又能换来几许好处。
他们用盘剥小民得来的万分之一,修桥补路,便能换得一个乐善好施的美名,将自己打扮成爱民如子的乡贤。而将他们推上这等宝座的,恰恰是他们极力抗拒的,属于大明的税赋!」
至此,所有的剖析全部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