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寻思,这第一场会面怕又是大有文章,遂只选了一身深色的海军正装,外罩一件素面披风便随那内官去了。
马车辚辚,穿过南京城的街巷,最终却非停在午门之外,而是绕至了紫禁城西华门。
考特尼预想中的金殿传胪的赫赫场面全然不见。
引路的内官提着一盏纱灯,领着他与菲利普穿过数重宫门,绕过几道幽深的回廊,脚下的石板在空寂的宫苑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最终,竟来到了一处弥漫着浓郁书卷与沉香气息的所在——文渊阁。
此番情景,与他设想的任何一种会面都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龙椅,没有甲士,只有一排排直抵阁顶的巨大书架,架上楠木匣子里也不知满了多少万卷的典籍。
几位身着青色官袍的翰林官正在埋首整理书卷,见他们进来,也只是淡然地擡眼一瞥,便又沉浸于故纸堆中,仿佛他们不过是两粒偶然闯入的尘埃。
阁楼正中,设着一架紫檀长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旁侧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正「咕嘟咕嘟」地温着一壶清茶。
一位身着明黄暗龙纹常服的青年正坐于案后,手捧一卷羊皮装订的西洋书籍,看得入神。这般瞧着,倒不似一位九五之尊的帝王,反像个对万事万物都存着一份好奇的世家公子。
考特尼心头一震,暗道:此必是那大明天子无疑了,瞧这般气度,果非凡俗。
一位气质儒雅的翰林侍读上前来,用一口颇为流利的拉丁语,将双方身份作了引介。
考特尼不敢怠慢,依着来前演练过多次的礼仪,躬身致敬,正欲开口,那青年皇帝却已将书卷放下,擡起头来,脸上竟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的声音清朗,透过那翰林官的翻译,缓缓传入考特尼耳中:
「考特尼爵士,平身,不必多礼。朕近日常读西人之书,听闻贵国有一位先哲,名唤弗朗西斯·培根,着有《新工具论》一书,倡言『知识即力量』。
朕今日请你来此,非是为商贸,倒想向你请教一二,这『新工具』究竟新在何处?贵国的牛津、剑桥两大学府,又与我大明的国子监,教习之法有何不同?」
考特尼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瞬间便领会了皇帝的深意。
他定了定神,不卑不亢地答道:「陛下学究天人,远在万里之外,竟也知晓培根之名,下臣实万分钦佩。《新工具论》之『新』,不在于器物,而在于一种求知之法。
它教导我等,不仅要从古人的书本里寻章摘句,更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双手去验证,从天地万物运行的法则之中,探寻那不易的真理。」
他见皇帝听得饶有兴味,微微颔首,便顺势而为,深入浅出地讲解起皇家学会的萌芽,那是一群不问出身只问才学的智者,为了探究自然奥秘而自发组成的团体。
最后,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自己最为熟悉的领域——舟师,也就是大明口中的海军。
「陛下,一支强大的舟师,并非只靠船坚炮利便可成就。」考特尼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笃定,
「我英吉利舟师,军官之升迁,依战功而非门第;水手之操练,有标准化之典籍日夜研习;后勤之补给,更有专门的计司部门核算调度,每一磅火药、每一块帆布的去向皆有帐可查,有案可稽。如此方能聚沙成塔,让远在万里之外的舰队,亦如皇帝臂使。」
阁中的气氛,由最初的试探与戒备,渐渐变得融洽起来。
朱由检竟破例赐了座,命小内官为考特尼奉上了新沏的六安瓜片。
考特尼心知,时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