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声音若是仔细去听,便能听出其中的虚假与刻意。那不是发自肺腑的崇敬,而是被精心编排反复演练过的合声。
码头上的人群,构成了一副鲜活得令人发笑的权力序列图。
跪在最前方的第一排,是松江知府张国维,他率领着松江府以及下辖华亭、上海等县的全体主要官员。他们个个身着浆洗得笔挺的官服,脸上挂着恭敬中带着几分惶恐的表情。
紧随其后的是以董氏如今的族长董靖为首的士绅巨富。他们穿着比官员更加华丽炫目的苏绣绸缎,头上戴着价值不菲的玉冠,跪在官员身后。
董靖的脸上挂着堪称完美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谦卑,有恭顺,有激动,有谄媚,仿佛是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君父。
而在官绅们身后,则是黑压压的数以千计的百姓。
他们是董家和其他士绅连夜从各自的庄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佃户。每个人都被要求穿上了崭新的衣裳,但他们的表情大多是麻木的,眼神空洞,只是在管事们的监视下跟着前方的人群,张嘴呼喊着那句他们或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声号。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那艘巨大的龙舟旗舰之上,一个身影出现了。
皇帝身着一身玄色的盘龙常服,没有佩戴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翼善冠,仅仅用一根温润的白玉簪将满头乌发束起。
他的面容在清晨的微光下显得有些冷峻,一双眼眸深邃如渊,仿佛能将这江面上的晨雾,岸上的人心,尽数吸纳进去。
他站在船头,身后是亦步亦趋的王承恩,以及一众杀气内敛的带刀侍卫。
在他出现的瞬间,岸上那山呼万岁的声音,达到了顶峰,声浪几乎要将江面的薄雾都震散。
朱由检沿着长长的的舷梯,缓缓走下。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带着不为外物所动的节奏。
在他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整个欢迎仪式达到了最高潮。
然而,皇帝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没有去看跪在最前方,几乎要将头埋进地里的松江知府张国维,没有去看他身后那群战战兢兢的各级官员。
他的脚步,没有因为这震天的欢呼,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的目光像一柄出鞘的利刃,越过了第一排的官僚,准确地落在了第二排那个笑容最灿烂姿态最谦卑的董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