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秦王府里,皇帝那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之威的话语,至今仍如洪钟大吕,在他耳边日夜回响。
“……治大国如烹小鲜,亦如琢玉。玉不琢,不成器。朕予尔等权柄,非望尔等事事完美,但求于‘小错’中得‘大悟’。凡事宜胆大心细,纵有疏漏,只要非贪渎营私、动摇国本之过,朕愿与卿等共担之!”
“共担之”!
这三个字在当时,几乎让他心中那座坚不可摧的君臣义理轰然崩塌。自古皆是臣为君死,为君讳过,又岂有君反为臣担责的道理?
“……此事虽毕,然功过得失不可不察。着尔等一月内上一道‘总结陈条’,此事成在何处?败在何处?若异地处之,或再来一次,当如何做得更好?此陈条朕要存入档案,后来官员若遇同类事,可引以为鉴。”
那份他绞尽脑汁才写就的“总结陈条”,早已送往京师。
但这份陈条的内容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孙传庭几乎每一天,都会在心中将那件事的始末重新推演一遍。
每想一次,便多一次领悟;每多一次领悟,便对那位年轻帝王多一分深不可测的敬畏。
那已非单纯的杀伐决断,而是着眼于长远的帝王手腕,竟是要将每一次过错都化作磨刀之石。
皇帝所求的,并非是一个循规蹈矩、永不出错的臣子,而是一个能在过失中汲取教训,在风浪里百炼成钢的国之栋梁。
也正是那一次的亲临,那一次将朱家自家血脉——秦王朱存枢,毫不犹豫地斩于众人面前的铁血手段,才让孙传庭和陕西所有官员真正明白了皇帝之前那句看似寻常的谕令,究竟是何等的言出法随。
——“参照太祖之法,在陕西有贪墨超过六十两者,斩!”
没有一句假话。
现在,在皇帝留下的那支精锐新军,以及他自己从流民中招募青壮所组成的一万七千名士卒的震慑下,在无数颗人头落地的血腥现实面前,陕西的官场终于安静了许多。
那些曾经阳奉阴违的指令,如今都能不折不扣地推行下去;那些被层层盘剥的赈灾粮款,如今也终于能多一些真正落到嗷嗷待哺的灾民口中。
夜色愈发朦胧,窗外的闷燥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孙传庭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依旧执着地投向遥远的东方——山东的方向。
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吧”声。
一个念头,一个大不敬到了极点的念头,如同深渊中的妖魔,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皇帝正在山东,即将南下,那里是东林党的大本营,是天下士绅盘根错节之地,是比陕西这潭死水更要凶险百倍的惊涛骇浪。
若……若真是万一,皇帝在江南身陷险境……
孙传庭觉得,他一定会疯。
他,连同那一万七千名只认军饷,只认皇帝的新军,一定会在一个彻底疯狂的孙传庭的带领下,不奉诏不请旨,化作一股黑色的铁流冲出潼关,横穿中原,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江南!
然而,这个疯狂的念头仅仅持续了数息,孙传庭便自己先笑出了声。
那笑声很低,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前坚如磐石的笃定。
这世上,若还真有这位皇帝解决不了的事情,那么…他孙传庭,去了也绝不会行。
与其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万一,不如将陕西这块皇帝交到他手上的璞玉雕琢得更完美一些。
孙传庭重新走回灯下,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