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孔府之下的佃户尚有脱籍之一日。可是在孔府的谱系之内,还有数以万计的户人,这些人,生生世世皆为孔府之奴,永世不得脱籍,子子孙孙皆是牛马!其地位比之我朝最下等的贱籍还要悲惨!”
“臣曾听闻一桩惨事,衍圣公府有一逃奴,逃至邻县,隐姓埋名娶妻生子。
数十年后,孔府追查至此,那逃奴早已病故。
孔府的差人竟根据旧档,将那逃奴的子孙连同村中数十名与那逃奴同姓的百姓,全部用铁链锁拿回府,酷刑拷打,逼其承认是逃奴后人,强行将其全族没为户人!
只因一个姓氏相同便遭此横祸,世代为奴!陛下,此等行径,与当年在辽东圈地占奴的建州女真,又有何异?!”
“圣人讲有教无类,讲仁者爱人。他若泉下有知,其后人竟是以圈养奴役来传家,恐怕会从棺椁之中气得活过来!”
这番话,诛心至极!
温体仁的情绪已经完全调动起来,他仿佛不是在告密,而是在控诉一桩桩滔天罪行。
“最可怕的是.卖官鬻爵,秽乱朝纲!”
“陛下,此事千真万确!绝非臣无端构陷!孔府获历代皇恩,竟有一项不传之秘的特权——奏请地方官职!
这项特权到了如今,已经演变成了公开的官职售卖!臣一位在山东为官的故友,曾亲眼见过他们内部流传的价目表,上面从四品的百户,到九品的巡检,再到不入流的驿丞、典史,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白银千两者,便可得一官身,混入朝廷体制之内!”
“而购买这些官职的,又是什么人?大多是地方上素有劣迹的恶霸豪强,或是家财万贯却名声狼藉的商贾!
他们购得官身后,便可名正言顺地与地方官府勾结,仗此欺压良善,兼并土地,败坏朝廷法度,无恶不作!
陛下,这哪里是卖官,这分明是在卖国!是在朝廷的肌体之上,安插一个个腐烂流脓的钉子!”
一连四大罪状,条条见血。
从践踏王法到掏空国库,再到奴役百姓,最后到动摇国本,温体仁以缜密到可怕的逻辑,将孔府那张道德之家的画皮,撕得粉碎,露出了其下血腥而贪婪的真面目。
温体仁说完已是声泪俱下,整个身子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随后再次叩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陛下!如此孔家,早已不是圣人之家,而是一个集酷刑、剥削、奴役、卖官于一体的国中之国!其存在一日,圣人之名便被其玷污一日;其存在一日,朝廷法度便沦为空文一日!”
“它……它就是天下所有官绅地主心中那座‘不法之山’!他们看着孔家可以如此,便也心安理得地偷税漏粮,欺压百姓!只要此山不倒,陛下您心心念念的‘官绅一体纳粮’之新政,便永无彻底推行之日!此非臣一家之言,实乃天下有识之士,敢怒不敢言之切肤之痛啊!”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只有温体仁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朱由检听完这一切,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杯中那几片被热水泡开,缓缓舒展开来的茶叶,仿佛在欣赏一出刚刚唱到高潮的精彩戏目。
他心中原本还在盘算该如何再加以点拨,才能让这位新晋的阁老彻底抛下士大夫那层虚伪的矜持,心甘情愿地化作朕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却未曾想温体仁入彀之快,竟至于此。
甚至无需他再多言半句,便已将这出为君分忧、痛陈国贼的戏码演得如此情真意切,淋漓尽致。
论及攻讦罗织、置人于死地之能,此人果然已臻化境,朝中现如今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朱由检在心中泛起冷笑。
难怪……在原本的崇祯时期,他能成为崇祯朝在位最久的首辅!
这份构陷倾轧的滔天本事,确是安身立命的不二法门!
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朱由检缓缓抬起眼帘,目光重新落在因激动与期待而面色煞白的温体仁脸上。
许久,许久。
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一口深冬的古井,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温卿,你说的这些,锦衣卫呈上来的密报里,比你说的……”朱由检声音低沉,“……更详尽,更血腥。”
一瞬间,温体仁那颗在官场沉浮数十年,早已历练得通透无比的心,仿佛被一道惊雷猛然贯穿!
无数看似不相干的线索在脑海中疯狂地串联组合,最后拼凑成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恐怖图景!
当初铲除根深蒂固的晋商八大家,是如此!
清算盘踞江南的豪横粮商,是如此!
就连废黜扎根陕西多年的秦王宗室,亦是如此!
每一次,都是这般云淡风轻,每一次,都是这般后发先至。
这位年轻的皇帝,仿佛一个最高明也最有耐心的猎手,从不轻易出手,可一旦出手,便是早已织好的天罗地网,手中更是攥着如山铁证,让你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温体仁原以为此番对付孔家,是皇帝近几个月深谋远虑的结果。
可现在看来……
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