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中所想的,早已不是什么格物致知的圣贤道理,也不是什么修身齐家的门楣祖训。
他眼前晃动的是家中那万顷连绵不绝的良田,就在前几日,官府忽然派了一群所谓的勘测人员,带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开始在他家的田产上指指点点,丈量登记。
那道从京城传来的“一体纳粮,官绅一体当差”的政令,起初,他们只当是小皇帝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戏言。
江南之地自前朝以来便有优免,这是祖宗成法,是读书人与生俱来的体面。
谁敢动?谁又能动?
可现在,那冰冷的铁尺真的量到了自家的地头上。
这道政令不再是一纸空文,而是一柄已经高高举起,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铡刀,正悬在他顾氏数百年的基业之上。
祖宗的荫庇、家族的荣光、子孙的富贵……所有的一切都可能被这一刀斩得干干净净。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脸色格外苍白的年轻人。
他是海宁陈氏这一代最得力的子弟,被派来作为家族的代表。
陈家的根基是土地,但真正让陈家富甲一方的,却是那见不得光的“副业”——海贸。
多年来,他们与盘踞在海上的那些朋友合作,将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运出去,再将海外的香料、珍宝、白银运回来。
这条黄金航线养肥了无数个像陈家这样的家族,朝廷的禁海令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时撕毁的废纸。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新皇登基后,雷厉风行,锦衣卫的缇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出现在太仓、松江府这些最重要的港口。他们不查别的,只查走私。
若只是这些京城来的鹰犬倒也罢了,锦衣卫再凶,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江南之地水网密布总有疏漏之处,大不了这阵子风头紧,换个小码头,多些银子总能找到出路。
可真正让他们感到彻骨寒意的,是另一个从福建传来的足以让所有海上势力肝胆俱裂的消息——郑芝龙,那个盘踞在海上,连官军水师都无可奈何的“海皇帝”,竟然…被真正的皇帝招安了!
那位曾经与他们把酒言欢,半是合作伙伴半是勒索者的海上霸主,那位收着他们巨额孝敬,为他们的走私船队保驾护航的男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皇帝亲封的靖海提督!
他麾下那支纵横四海所向披靡的庞大舰队,不再是他们可以钱买通的保护伞,而是成了朝廷悬在他们头顶的另一柄更加锋利致命的铡刀!
锦衣卫在岸上堵死了港口,郑芝龙在海上封锁了航路。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陆上无路,海里无门!
皇帝整顿海防,禁绝走私的决心,已经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威胁,而是化作了一张从天到海将他们死死困住的巨网。
那冰冷的刀锋已然触及了他们咽喉的肌肤,只待那位年轻的皇帝一个念头,便能轻易地划破血管。
再往后,是一个身着暗色团锦袍的中年人。
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雨夜,他身上的衣料依旧光华流转,显然是价值千金的蜀锦。
然而这华贵的丝绸,此刻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他后背渗出的冷汗浸得透湿。
汪海,扬州盐商总会的大总管,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富可敌国的徽商集团。
盐,是他们的命根子。
百十年来他们依靠着朝廷的盐引垄断经营,早已将这白色的金子变成了家族血脉中流淌的一部分。
他们甚至有能力左右一省官员的升迁,有能力在京城养起一支庞大的清流队伍为他们的利益发声。
可那位高居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却要釜底抽薪!
“盐铁司”,一个怪物衙门即将在京城设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