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里面,他取出了一份他自己亲手拟定的名册。
那是一份死亡名册。
上面用工整到了极点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近百个人名。
从西安府的知府到长安县的县令,从榆林卫的将领到与士绅勾结的豪商……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牵扯着一整张官绅相护的朋党大网,早已是枝蔓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孙传庭回到案前,摊开名单,拿起了那支朱红色的,代表着生杀大权的御赐朱笔。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理智,如同一个在他耳边哀嚎的怨魂,尖叫着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一旦动手,他将与满朝官卿天下士林为敌,他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但另一种声音却在他的脑海中,如同雷鸣般疯狂地咆哮。
那是城外无数灾民在死亡线上的绝望哀嚎。
那是路边一具具冰冷蜷缩着的孩童的尸体。
那是他对龙椅上那位年轻帝王许下的,那个沉重如山的承诺。
“陛下……”
孙传庭闭上眼睛,一行滚烫的清泪终于控制不住,从眼角决堤滑落。
“臣……尽力了。”
“若无他法,臣,只能为您,做这千古第一的恶人!”
“用他们的血,为这三秦大地的百姓冲开一条活路!”
“史书骂名,臣……一人,担之!”
当这句泣血的誓言在空寂的书房中落下,孙传庭身上的热泪便已流尽,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这一夜,他彻夜未眠。
……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再到天光大亮,最后日上三竿。
孙传庭就这么枯坐着,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彻底碾碎抚平,化作一片死寂。
直到正午时分,府外传来急促而狂喜的通报,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
一听到京营新军和白杆军刀城外的消息之后,孙传庭带着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飞马冲出了西安城。那份即将染血的名单就揣在他的怀里,冰冷得像一块铁。
在下定决心成为屠夫之后,他的内心反而获得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依旧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幻想。
他幻想着,或那位能同时调动京营与白杆兵的皇帝,能给他再次带来什么破局的锦囊妙计。
能给他一个不必化身恶鬼,不必万劫不复的理由。
只是,这丝幻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孙传庭自己都觉得可笑。
当他赶到约定地点的官道上时,纵然心中早有准备,依旧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两支军队如同两座拔地而起的沉默山峦,矗立在风中。
这就是陛下派来的援军!
看到这两支军队那昂扬的军容,孙传庭那颗早已沉入谷底的心终于再次上浮了几分。
皇帝先前赐下的五千新军虽已是皇恩浩荡,但要弹压整个三秦大地的乱局,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而眼前这两支精锐的到来,才算是真正给了他一副能掀翻牌桌的底牌!
但紧接着,孙传庭的瞳孔便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因为,他看到了。
在两军阵前,在那面迎着晨风招展的巨大的“明”字旗之下,一个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那个身影……
那个身形……
那个,即便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轮廓,也依旧让孙传庭感到灵魂深处都在战栗的,无比熟悉的身影!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孙传庭他下意识地死死勒住身下的战马,那匹通人性的坐骑吃痛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将他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