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啊皇帝,你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道德象征,而治理国家的具体事务,理应由他们这些最优秀的读书人来代劳。
可这位新君呢?
他就像一个精力过剩且极度缺乏耐心的匠人,总是粗暴地打断他们正在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他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逼着他们交出各种权利,逼着他们同意那些与民争利的开海、征商税的苛政,逼着他们这些本应治心正身的君子,去像胥吏一样干活!
这是对他们人格的侮辱,是对体面的践踏!
他们的优雅,他们的从容,他们那种谈笑间执掌清议,间接决定天下大事的超然地位,正在被这个不守规矩的暴君一片片地撕得粉碎!
“当今天子,少年锐意,是社稷之福。”钱谦益再次缓缓开口,他捻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长须,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梳理着天下纷繁的乱绪。
“但,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一味猛进,绝非治国长久之道。”
他抬起眼,温和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同僚,像是一位忧心忡忡的长者。
“我等身为臣子,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自当有匡正君非之责。”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为国为民的堂皇大义,它如同一支精准的令箭,射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靶。
是啊,他们不是为了私利,他们是为了纠正皇帝的错误,是为了挽救即将偏离轨道的社稷,是为了天下苍生!
眼睛一眯,钱谦益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笑。
他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桌案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拨弄一根无形的琴弦。
风,已经起了。
这几个月,那些落魄文人潦倒秀才,早已像蒲公英的种子,将那些八分真两分假的故事,散播到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天桥底下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天子轻儒,宠信武夫”的秘闻;酒馆茶楼里的唱曲的,用吴侬软语哀叹着“江南富庶,尽遭劫掠”的悲歌。
‘陛下暴虐’、‘不敬儒臣’、‘滥杀无辜’、‘抛弃祖制’……这些词汇如同阴暗墙角悄然滋生的霉斑,无声无息地蔓延,将腐朽的气息沁入了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
它们的目标,从来不是那些引车卖浆的走卒贩夫,而是那些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心怀天下血气方刚却又最容易被公理和义愤所煽动的读书人群体。
但光有风,还不够。
风只能动摇人心,却无法撼动宫阙。
要让这风变成一场能让龙椅都感到颤抖的暴风,还需要一把火,一把足以将所有人的愤怒都点燃的,熊熊烈火。
钱谦益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书房的重重院墙,望向了南城那些拥挤喧闹,此刻正暗流涌动的各省会馆。
钱龙锡仿佛与他心有灵犀,轻咳一声,有些迟疑地开口:“牧斋公,只是…这风势虽起,却终究是无根之萍。我等身陷笼中,动弹不得,怕是……”
钱谦益闻言,脸上露出微笑,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淡淡地道:
“子协,你错了。我等,何须动弹?”
他放下茶杯,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把火,陛下已经亲手为我们准备好了。”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了!那把火!
一件在大明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简直荒唐到了极点的旷世奇闻!
原定于二月初六公布取士名额、四月初二便要举行的殿试,竟然被皇帝以近乎羞辱的方式,宣布无限期推迟!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甚至连一句安抚性的场面话都没有!
宫里传出来的原话,只有一句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视天下士子如蝼蚁的傲慢与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