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的形象渐渐模糊,与记忆中那个背着药篓、行走在乡间的年轻身影重叠起来。
那时的风是暖的,眼里看得见草木生机,手中握得住救命毫针。
心里装的,也只是如何多熬一剂汤药,从阎王手中多夺回一条性命。
他记得那些因赋税沉重而跪地哀求的农夫,那些在瘟疫肆虐中层层堆叠的尸身,那些被豪强逼到绝境、家破人亡的绝望眼神————
「得叫人能吃上饭————」
这念头,曾如此朴素、如此滚烫,像荒原上挣扎而起的第一粒火种。
可星火终成燎原,烈焰却开始反噬其身。
为了将这微弱的火种燃成足以照亮黑暗、焚毁旧秩序的冲天大火,他亲手为之添加了燃料——
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神谕,是符水咒言,起死回生的「奇迹」,是太平道日益严苛的清规戒律。
他成了大贤良师,成了天公将军。
成了神。
他必须相信,也必须让数百万信众相信,他就是「黄天」在人间的化身,他的意志,便是上天的意志。
然而。
神是不能有凡人的犹豫与悲悯的。
不知从何时起,他在教众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中,渐渐听不清那最初「只为一口饭吃」的卑微祈求;
在运筹帷幄、攻城略地的宏图里,那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生命,简化成了军报上冰冷的数字,成了通往太平盛世可以牺牲的代价。
他亲手打造的神坛,最终将他禁锢在了上面。
他必须永远威严,永远正确,永远狂热。
他骗了天下人。
可最终,这谎言铸就的神像,反过来吞噬了那个只想让人「吃上饭」的医者张角。
原来,最先被这「黄天」吞噬了人情冷暖、沦为祭品的,就是我啊————
张角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冲向更血腥的战场。
那里烽火连天,城池倾覆,曾经安居的村落化为焦土,跟随他冲锋的信徒成批倒下。
他们的血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他的梦。
「这————就是我要的太平幺?」
无尽的杀孽,流离的百姓————
这真的是救赎之路,还是通往了另一个人间地狱?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啮噬着他仅存的理智。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
「我要死了。」
张角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如同指间流沙,飞速消逝,大限就在今日。
「可我死了之后呢?」
城破之日,那些依然高喊着「黄天当立」的弟兄们,那些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的老弱妇孺,将面临怎样残酷的清算?
广宗城内,恐怕鸡犬不留!
是他,张角,带着他们走上了这条通往天国的征途,却最终引他们踏入了万劫不复的血海地狱!
不!
「错的不仅仅是我!」
是这吃人的世道!
是那些高高在上、敲骨吸髓的汉室宗亲与世家豪强!
是他们先堵死了天下所有人的活路,是他们先用朱门酒肉臭,铺垫了这路有冻死骨!
这极致的悲愤与绝望,混合着对命运的无力,如同最后的雷霆,在他胸腔中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