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自始至终未开口的重虚师伯,不知几时已踱着步子从侧方绕了过来。
他走得极慢,脚下无声,一身灰袍曳地,恰好到了她跟前。
擡眼望来,那眼眸半眯,浑浊中透着亮,像是覆着一层灰的老铜镜,一照之下,却将人看了个通透。
但继而,他嘴角一翘,竟低低「呵」了一声。
那笑声不大,在这一片潮声与夜风之间,偏就响得分明。
「丫头,」他慢悠悠道,「你不是人。」
语声不高,却宛如井边投石,乍起一圈圈涟漪,落在水面,也落在众人脸上。
不少人面色微动,脚下悄悄挪了挪,像是夜风忽然大了几分。
女子脸色倏地一白。
那股藏在骨子里的杀气,被人冷不防从暗处挑了出来,如刀尖剜骨,叫她指节微青,握剑的掌心都在发颤。
姜锋往前挪了半步,身子微一侧,恰好挡住她一半身形,像是无意,偏又分毫不差。
对着重虚师伯,他拱了拱手,声音不重,语气却极平。
「师伯,她……」
「她也不是妖。」
重虚擡手,像拂尘一样轻轻一摆,便将他的话截了去。
那一双老眼依旧半眯不睁,却死死盯在女子身上:
「身上有水府正神的气,骨里是真龙血,」他缓缓说道,语调松松垮垮,听着像在说书,「只是道行嘛……火候还嫩着。」
「你这般在岸上打打杀杀,」重虚看着她,笑了笑,语气却凉得很,「是替你自家出头呢,还是替这芸芸众生,打抱不平啊?」
一句话轻飘飘落地,却叫人无处避让。
小白脸上的血色已退了个干净,唇角没半分红润,只余一层死白。
她盯着那老道,眸中那点戒心终于松了口缝,透出几分藏不住的骇然。
这老头不过瞥了她一眼,便把她的来历血脉、根脚过往剥得干干净净,像捻灰搓尘,一点不剩。
这时,灵微师叔也踏风而下,身形似霜拂雪,悄无声息,却叫人避无可避。
她一掀袍袖,语声极淡,却带着股寒意:
「私自离宫,搅动凡俗因果。你那边的长辈,就是这般教你行事的?」
语气不重,拿捏得极巧,不动怒,也未宽宥。
一个点破来历,一个问罪出处。
几句话来回,便把女子那点勉强撑起的心防敲得七零八落。
她咬着唇,沉默不语,指尖因用力过猛,微微发颤,连剑柄都握得发紧。
姜锋夹在中间,额角忍不住隐隐作疼。
他轻轻叹了口气,拱手一揖,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的调和:
「师伯,师叔,弟子与她……算是旧识。」
「她心性不坏,就是行事上……有点莽。」
「何止是莽撞。」
灵微师叔冷哼一声,眉梢不动,语气冷得像海底石。
「西海定海明珠受损,龙宫自身都难保。她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龙女,不安生守着水府修行,偏要跑上岸来逞英雄。若不是你今儿个正好多了这份闲心……」
她顿了顿,眼角一挑,那语声便似利锋初试,斜斜刺了过去:
「她这条小命,怕是早埋在这滩头碎石堆里,连声响都没留下一点。」
「小龙女」三个字一出,姜锋眼皮微微一跳,没说话。
夜风翻了个面,像掀开帘子,将他心头那团缠了多日的雾气,一下吹得干干净净。
白日里那些半真半假的风声,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西海异变」,还有小白那突兀的现身……此刻终于一线贯通,落了实处。
他缓缓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目光里没什幺惊讶,反倒添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说不清,道不明,只藏着几分旧时月色,一点夜雨残痕。
怪不得,当年那一场夜雨,下得那样急,那样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