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并非举行大朝会的明堂,而是武后平日批阅奏章、召见心腹臣工的地方。
「二位稍候,容奴婢通传。」宦官低声说了一句,便轻手轻脚地进入殿内。
这时,李贤悄悄看了一眼刘建军。
心里有些担忧。
刘建军说过他不想也不愿行跪伏礼,但现在却要拜见母后,这些必要的礼仪是躲不开的。
刘建军似乎察觉到了李贤的目光,转头,咧嘴一笑。
李贤心里瞬间安心了。
片刻后,宦官重新出来,躬身道:「陛下宣沛王李贤、沛王府长史刘建军觐见。」
李贤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殿内。
刘建军跟在他身后半步,也稍稍挺直了腰板。
贞观殿偏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简洁而庄重。
武后已换下大典时那身繁复华丽的祎衣,只着一袭深青色常服,未戴冠冕,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发,正坐在御案之后,手中捧着一卷书册,似乎正在阅读。
她并未擡头,仿佛全然沉浸在书卷之中。
内侍监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殿内陷入一种令人屏息的寂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灯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李贤跪伏行礼:「臣李贤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贤的耳边传来刘建军同样的呼声:「臣刘建军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贤悄悄侧目,瞬间有些憋不住笑意。
刘建军和自己行礼的动作不同,他先是整个小腿着地,然后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然后才拜伏下来,感觉就像是席地而坐的时候做了个极其夸张的舒展动作,但这个动作,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又和跪伏的礼仪差不了太多。
母后此时目光正停留在书卷上,并未发现刘建军的小动作。
李贤收摄心神,眼盯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武后没有立刻回应。
她慢条斯理地又翻过一页书,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仿佛殿内根本不存在这两个人。
李贤倒是没觉得什幺,毕竟按照刘建军的说法,母后这样「摆谱」,他已经习惯了。
他趁着这个机会又偷偷瞥了一眼刘建军。
刘建军脑门上的皱纹都快堆成个「亖」字了。
他正努力往上擡眼,似乎是想要近距离看看母后的模样,但又怕擡头的动作会被母后发现。
李贤又是忍俊不禁。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李贤觉得膝盖都有些发麻的时候,御案后终于传来了声音。
武后合上了手中的书卷,随手放在一旁,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她这才缓缓擡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两人身上,然后,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这幺一会儿的功夫,你都已经暼了你这位长史三次了,就这幺关心你这位长史?」
李贤心中一惊。
原来母后也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
李贤刚想解释,武后却又开口道:「贤儿,今日大典,你都看到了。」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李贤心头一紧,谨慎地回答:「是,母后。儿臣……看到了。」
「哦?」武后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淡,「那你告诉朕,你都看到了什幺?」
李贤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母后在试探他的态度和立场。
他略微擡起头,斟酌着词语回道:「回母后,儿臣……看到傅御史率众上表,言及天命民心……只是,儿臣愚钝,心中亦有不解。
「母后临朝以来,海内升平,政通人和,此乃不争之事实。儿臣……儿臣一时难以想得透彻。」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让武后登基,但话里的意思却已经隐晦地表明。
武后听完,脸上依旧没什幺表情,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随即,她的视线再次转向刘建军,声音依旧平稳:「你,就是刘建军?」
刘建军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他保持着那个坐姿,挺了挺腰板,应道:「回陛下,是臣。」
「擡起头来,让朕看看。」
刘建军依言擡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了武后的视线。
李贤心里瞬间一紧,连身体都下意识绷紧了。
武后的目光在刘建军脸上停留了数息,并没有什幺异样,缓缓开口,语气也同样听不出喜怒:「朕听闻,沛王府昨日有蚁书成字,显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祥瑞,此事,是你所为?」
来了!
李贤心中一震,果然问到了这件事!
只见刘建军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声音都提高了些许:「陛下明鉴!这……这怎幺能是臣所为呢?臣哪有那幺大本事让蚂蚁听话写字?那是天意!是上天借沛王府宝地,显现祥瑞,表彰陛下功德。
「更是……更是说明沛王殿下和陛下母子同心啊!」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表情真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武后盯着他,没有说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贤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母后是否会相信这番说辞。
良久,武后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莫测的意味。
「也罢。」她淡淡开口,似乎不打算再深究蚁书的事,「无论是天意,还是巧合,祥瑞显现于沛王府,总是一桩吉兆。」
她话锋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贤儿,你府中有此等心思灵巧、善体天意之人,是你的福气,要好生看待,莫要辜负了。」
李贤心中一片茫然,但也顾不上想太多,连忙垂首:「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武后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随即摆了摆手:「今日你们也累了,退下吧。」
「臣等告退。」
李贤与刘建军再次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着走出了贞观殿偏殿。
直到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重新站在殿外微凉的空气中,李贤才感觉那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被移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刘建军,则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小声嘟囔了一句:「乖乖,这气场,真够足的。贤子,我可算是有点理解你为啥这幺怕你母后了!」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慎言,还没出宫门呢!」
两人在引路宦官的沉默带领下,沿着来时的宫道向外走去。
夜色已浓,宫灯在廊柱间投下摇曳的光影,一如李贤此刻忐忑的心情。
直到终于走出宫门,登上等候在外的沛王府马车,车轮辘辘响起,将森严的宫墙甩在身后,李贤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车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今日算是过关了?」他像是在问刘建军,又像是在问自己。
刘建军已经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歪在车厢另一侧,闻言嘿嘿一笑:「还行。」
李贤想了想,母后最后那话怎幺听怎幺透露着古怪,于是问道:「母后最后那句『莫要辜负了』,作何解?」
「呃……」刘建军面色一窒,想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你母后最后那话……听着是提醒,其实也就是告诫你,我现在是坚定的『拥武派』,你得多跟我相处,也就是你母后想要我潜移默化地影响你的意思!」
刘建军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样说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又补充道:「我之前不是说你和她母子连心幺,那话其实就是我在暗示她,你和她是一条心的人,所以她才没再继续深究蚁书的事儿。
「毕竟,武承嗣是在咱俩之前见了你母后,他肯定也跟你母后汇报过我买蜂蜜的事儿,但你母后却没继续追问这个,说明是已经认可了咱们的『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