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湄儿望着山影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本姑娘大度,先让你过个好年。
等过了年……哼哼。」
她拍了拍马颈,牵着缰绳,顺着人潮往城里走。
沿街的铺子大多上了板,门板上挂了桃符。
只有街角几家卖年货的摊位还没打烊,摊主裹着衣裳吆喝,不时搓搓冻红的双手。
罗湄儿无心看这些,目光扫过巷口的幌子,径直走向一家挂着「天水客栈」木牌的院落。
这客栈瞧着有几分规模,门廊下挂着四盏灯,檐角还系着避邪的桃符,住着应该会舒坦些。
刚跨进门槛,就见掌柜的领着两个伙计搬桌子,桌子擦得锃亮,摆上干果、蜜饯和一壶烫得冒泡的黄酒。
「这是祭拜路神呢!」旁边一个戴毡帽的客商笑道。
他刚办完入住,货囊还靠在墙角:「老掌柜的每年都这样,求咱们旅人平安,也求他生意兴旺。」
掌柜是个圆脸汉子,穿着藏青色的袍子,正在恭恭敬敬地焚香。
线香燃起的青烟在暖空气里袅袅升起,他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路神保佑」「客来财来」的吉利话。
几个旅客凑趣上前添香,其中一个穿青衫的读书人,特意整了整衣襟,弯腰上香时脊背挺得笔直,倒比掌柜还虔诚。
香刚插好,掌柜扭头看见罗湄儿,眼睛顿时亮了,这时候还来客人登门,可不就是路神显灵?
他赶紧搓着手迎上来:「客官里边请!上房还有三间,暖炕都烧得热乎!」
罗湄儿自然选了最贵的那间,年节房价涨了三成,她掏银子时眼皮都没擡。
这一路上,罗大姑娘已经很节省了好幺。
进房后,罗湄儿先叫了碗热汤面,又让伙计备热水。
她穿男装多日,束胸的布条勒得胸口发闷,此刻关了房门,先松了松领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伙计送面来时脚步很轻,倒不像寻常客栈那般毛躁,想来是看她出手阔绰,所以格外尽心。
一碗热汤面下肚,浑身的寒气都散了。
等伙计擡来浴桶,倒上冒着热气的热水,罗湄儿舒舒服服泡了半个时辰。
重新穿戴起来,唤伙计来撤浴桶的时候,窗外远远传来「咚——咚——咚」的梆子声,那是除夕夜的三更天了。
罗湄儿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直裰,没有再束胸,行路时缠得太久,这大晚上的还不能松快松快?
可她刚要扯开被子歇下,门扉就被拍响了。
掌柜的大嗓门像撞钟似的传进来:「各位客官,守岁啦!
店里煮了角子,烫了好酒,都出来热闹热闹哟!」
罗湄儿正犹豫着,敲门声更急了,听声音是方才送面的伙计:「罗小哥,快出来呀!大伙儿都等着呢!」
罗湄儿无奈起身去开门,刚要婉拒,就被一个穿褐衣的老者一把扯了出去。
老者胡须上还沾着酒气,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我说年轻人,你咋比我这老头子还沉闷?
守岁嘛,图的就是热闹,出门在外,咱们就是一家人,走走走!」
罗湄儿下意识地按住了胸襟,刚要挣开,脚步已被带得踉跄,无奈地被扯出了房门。
这时对面房门也开了,一个身着青布衫的年轻人正被掌柜的半拉半劝地引了出来。
这年轻人貌相寻常,粗眉大眼,身材却极壮实,只是眉眼之间拧着一股无奈的局促,像是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
「掌柜的,多谢好意了,我这人性子闷……」
他的声音不大,像蚊子哼哼:「我喜静,就不去了吧?」
掌柜正忙着招呼其他客人,根本没听清他在嘟囔什幺,只是兴奋地一拍他的肩膀:「走,外边热闹!」
外边确实热闹,前院已经燃起了一堆篝火,红焰舔着粗壮的柴薪,噼啪声里溅出了火星子。
客人们围坐成圈,有穿劲服的壮汉,有戴方巾的商人,还有两个背着琴囊的戏子,此刻都卸了平日的拘谨,热热闹闹地互相道着「过年好」。
正前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说话人」正拍着醒木说《三国》。
他讲的是陈寿《三国志》里的片段,和后世的演义大不相同,精彩程度自然不如,可这个年代听来,倒也别有滋味。
罗湄儿没束胸,穿男装便显得肩窄腰细,格外不自在。
趁着众人都盯着说话人的空当,她便悄悄溜到了角落里。
那儿也摆着一张方桌,客栈备了瓜子,客人们也把自带的糕饼、肉干摆了上去。
只是这个位置不方便看人表演,大家都挤到了前边去。
罗湄儿刚坐下,就见对面房的年轻人也溜了过来。
那人在她旁边的板凳上轻轻坐下,长长地舒一口气,显然对这清静角落十分满意。
随即,两人目光一对,都有些讪讪然。
罗湄儿抿了抿唇,干笑道:「天寒,喝口茶暖暖?」
「哦,哦哦!好。」
年轻人愣了愣,看着桌上的粗瓷茶壶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提壶给她斟了一杯,双手捧着递过来:「你请。」
说完他就把茶壶放下了,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睛不自然地瞟向篝火那边,一副「你别和我说话」的模样。
这人怎幺比个大姑娘还要腼腆?
罗湄儿心中好笑,便拱了拱手,道:「在下罗梅,梅花的梅。
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鄙姓赵,名楚生,从晋地来。」
那人见她问话,无奈地回答,声音还是不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
「看来赵兄不喜欢热闹?」罗湄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禁皱了皱眉。
是最粗的大叶茶,苦味重,茶韵浅,实在算不上好。
赵楚生点点头,脸颊微微发红:「我这人木讷,不会与人应酬。你喝茶。」
他又把茶杯往罗湄儿这边推了推,一副「你专心喝茶,别跟我说话」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