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板哂笑一声,却只是轻轻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了两下。
茶汤澄澈,映著他波澜不惊的眉眼。
“领导。”
“你说。”
“他们这顿折腾,关係也该找得差不多,人情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路宽抬头,略显疲惫的脸上连一丝愤怒、不甘的意味都无,只是认真看著蔡復潮,徵求他的意见。
老蔡怔忡了半秒,不由自主地点头,旋即低声道:“老刘都飞出去了,你想呢?”
“小路,有时候虽然退一步不一定海阔天空,但这次確实是进无可进,无法再勉强了。”
路老板嘆道:“是啊,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坏,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消耗品。”
“如果——”他话音顿了顿,“我是说如果,现在问界以同等条件去参与竞標,市里能不能支持我们?”
年轻首富突然坐直了身子,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剑,那些连日拍片和旅途顛簸的疲倦都一扫而空了。
蔡復潮这一瞬间只觉得大院里的蝉鸣声愈躁,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你说问界也要参与连想股改竞標?可他们的条件……”
路宽正色道:“確切地讲,不是问界,是我们以前的副总裁庄旭,他在香江和本地企业合办了一家公司。”
他笑著解释:“很巧的是,这家公司竟然全方位契合这次连想的股改招標要求。”
“原本我们还担心呢,毕竟倪院长他们对招標条件提出的质疑掷地有声,现在既然確认了程序的合法合规,我想——”
“不如也叫他去试一试吧,总归是为国家混改出一份力,对不对?”
老蔡这一刻已经无法掩藏自己的夸张表情,他忽然意识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哪里是来討安慰、求方法的?
那些云淡风轻的喝茶谈笑,那些看似认命的疲惫嘆息,根本同此事无关。
路宽早就在等这个“合规审查”的窗口期,等一个能名正言顺杀入战场的契机。
先佯攻,再假退,最后退一进二直捣黄龙,何其老辣!
就像他刚刚问自己的问题一样:
老会长的人情难道就是无止境的吗,能够做到今天这一步,也已经达到极限了。
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要阻拦连想股改,而是要参与连想股改!
至於他插手的目的,现在就更是一团迷雾了,总不会是对他无用的计算机產业股份。
只不过选择了“开一扇窗,就要假装先去拆房”的策略,待对手招式用老、资源耗尽,自己再翩翩然进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会长又怎么会像之前被自己提前剪除了羽翼的大小王一样好对付呢?
看看上一世的连想大结局就懂了,他不得已只有先打“消耗战”,再打“阵地战”。
於是老蔡眼前这位多智近妖的年轻人又淡定地重复了一句:
“领导,如果现在这家北平和香江企业合资的公司,也想参与竞標,市里能不能支持?”
“我今天就是来徵求您的同意,並请您转达刘领导,我们想通过合法合规的程序参与混改程序。”
“为什么不支持?”回过神来的老蔡一拍大腿,施施然起身,“当然要支持!”
“我代表市里,表达对问界这位前副总裁的公司参与混改的支持。”他笑著走到办公桌边:“现在我联繫刘领导,请他做出指示。”
公事当然要用工作电话,这是在阳光底下的工作流程,也是要留痕的。
“餵?小潘,是我,方便的话,请领导接电话。”
“老蔡?”
“是我领导,路宽在这里,现在有重要事务要请你做出指示。”
不知道是不是信號差,电话另一头顿了顿才回道:“请讲。”
蔡復潮一五一十地复述完现在的情况,又抬头看了眼端著茶杯静立在一边的路宽,尔后便是刘领导爽朗的笑声通过电话线传来:
“好啊!这是好事。”
“引入问界这样的优质民营企业参与混改,正是贯彻落实关於深化改革决策部署的具体实践。”
刘领导肃声道:“这既有利於优化股权结构,完善现代企业制度,又能通过市场竞爭发现国有资產的真实价值,防止资產流失。”
“老蔡。”
“在,领导!”
“请你代表我、代表市里和有关部门沟通,一定要確保我市企业在这次掛牌竞標中,获得公平、公正的待遇,確保交易程序规范透明。”
“市里要儘快拿出支持办法,致函资產管理委员会和北交所,一定要为优质企业做好服务工作。”
“另外。”刘领导想了想还是坠了一句,“我会在掛牌公告期结束前回国。”
“是,收到!”老蔡面色一凛,肃声回应,两人很快结束通话。
他也没提路宽就在边上,要不要同领导通电话,后者自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工作电话中和企业直接接触。
要论小心谨慎和恪守规章,“老蔡老刘们”比路老板这样瀟洒恣意惯了的要强一百倍。
办公室门口,路宽和蔡復潮亲切握手告別:“领导,非常感谢您和市里的支持,作为民营企业,问界一定会为混改做出自己的贡献。”
“好,好。”老蔡笑道:“问界竞標的消息我们会保密,你们准备好及时通知。”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便作別,蔡復潮站在办公室窗前,看著下午五点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长安街上。
车流如织,路宽乘坐的黑色轿车缓缓驶离市府大院,很快融入车流之中。
老蔡回想著这桩被看了三个多月的热闹,心里颇有些唏嘘。
他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当初请刘领导居中介绍、想要找这位艺术家沟通北平电影节时,前者的回覆:
“路宽这个人有傲骨无傲气,你不拿架子,他也肯定坦诚相交,但凡对行业、大局有利的事情,他总会找到公私两便的办法。”
“不要因为他艺术家或者首富的身份忌讳那么许多,和这种人相处多了你会发现,他与你从不会有任何经济往来,也不会叫你有任何为难的地方。”
“秉著一颗公心,正常接触就是。”
这一刻的老蔡,对老领导的话认知更加深刻了,就如同他自己这一次赴欧洲考察——
面对各方汹涌的压力周旋到了最后,路宽毫无怨言,转而自己找到更佳的解决方案,给市里提供无懈可击的支持理由。
本以为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最后却是柳暗明又一村。
这能叫徇私吗?
这能叫偏帮吗?
就算对面那帮人拿著的放大镜来鸡蛋里挑骨头,也很难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但反过来,如果本方去看他们私下的蝇营狗苟呢?
恐怕是错漏百出吧?
但现在摆在老蔡心头最大的问题,也是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猜不透的问题,是他以退为进取得这番大胜后,最终目的是什么?
他真的想要联想29%的股份吗?
这显然和问界文化传媒集团的属性毫不相干,何必去搅和到一起,要说故意捣乱更是不可能。
难道是想逼著连想把大麦网的股份吐出来,他釜底抽薪直接掌控在线票务市场吗?
可只需拿出这参与股改费的资金一半来,恐怕就足够他打贏补贴大战了吧?
看不懂,猜不透……
蔡復潮自嘲式地笑了笑,暗道真怪不得自己愚钝。
就现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时局,和这位恨不得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內地首富的做派,想必谜底的揭晓要等到问界正式报名参与股改的那天了。
,隨后和从香江赶回来的李守成和庄旭匯合,隨即直接赶往北交所。
今天是北交所关於本次股改最后的竞標截止时间。
算上前两次,路老板可算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不是他们非在最后一刻赶到绝杀,是上一次北交所和资產办要求补充材料后,问界和鹰皇此前准备的合资公司也要按规补充相关材料,检查无误后才启程竞標。
这也是避免因为程序问题再被某些场外因素阻挠。
最重要的,是昨天夜里刘领导提前结束了欧洲考察回到北平,他对这件市里的大事比较关心,“要求”路宽要审慎对待。
於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行人在上午 。
“你们先进去。”路老板面露喜色地看著手机的来电显示,站在玻璃门角落处接通。
李守成、庄旭对视一眼,知道他神神秘秘惯了,带著抱著厚厚几沓文件的工作人员率先进入交易所。
约莫 。
面色沉稳的老会长和女儿联袂走进交易所,因为今天有记者,他穿著一身西装得体,柳琴也是一身月白的dior套装,珍珠耳坠隨步伐轻晃。
柳琴突然脸色微变:“爸,那边……”
老会长侧头,看著某个令人嫌恶的身影面色一变,他知道昨天那位考察回国,今天这小子难道又有什么不甘心的下作伎俩要使?
现在的他在民间已经堪称声名尽毁,都是拜几米开外这位青年所赐。
老会长明色阴翳地沉吟了两秒,吩咐女儿:“先进去找你卢叔叔,我打个招呼就去。”,即便相当確定不会再有变故,但他还是下意识想去试探一番。
“好。”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早就发现其人踪跡的路老板也適时地掛断电话。
只是听筒最后漏出的那句贵州口音的“再见”,叫老会长有些莫名熟悉,似是故人。
路老板转身,齜著一口大白牙先声夺人:“柳总,巧啊!”
后者脸色淡然地笑看著他,气度斐然:“应当不算巧,小路同志现在应该在青岛拍电影才对,这又是专程奔著我飞回来的吧?”
他微微嘆气:“作为过来人,我不得不劝你一句,愿赌就要服输。”
“你总这么纠缠,就真的有些失了气度,殊为不智。”
“中科院的红头文件,可比你那些微博热搜和胡说八道有分量得多。”
路老板一时间被他的自信噎得讲不出话,半晌才无奈道:“老会长,误会,实在是误会。”
“今天是我老婆生日,我顺便回来看看孩子,想他们了。”
柳传之被他这副惫懒的姿態激起几分怒气,心里的惊疑不定更甚,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有真手段还是假逞强。
“你爱人生日,自去附近商场买些名包名表送她便是,来交易所做什么?”
老会长沉声道:“路宽!做人不要藏头露尾,平白叫人看不起你!”
“你看你又误会了,老会长。”路老板似乎找到了调戏老年人的乐趣,摊手道:“我这不正是来买礼物送她吗?”
柳传之心头一阵烦躁,正欲甩开风度出言训斥,交易所的公告喇叭突然响了。
“相关人员请注意!相关人员请注意!”
“国改项目號gz 『香江鸿蒙资本有限公司』,经初查符合竞標要求,原定於上午 。”
“重复!国改项目號……”
路宽似乎是尊老爱幼的美德突然泛滥,失去了欣赏老会长此刻精彩表情的兴趣,看了眼已经蜂拥而入的记者,很顾及形象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得体西装。
他和呆立在原地的老人家擦肩而过时微微侧首,“老会长,你一直打断我。”
“从一开始我就想告诉你,我想买来送给老婆的礼物——”
“就是连想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