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下方无数人的呼吼,看著他们狂热的眼神,这个王仙芝晓得自己赌对了,他赌对了人心。
是,草军是经歷一场大崩溃,可现在还能追隨草军到泰山的,基本就是无家可归或者家破人亡的贫苦百姓。
人群中但凡有一点机会和能力的,早就在溃散中逃亡家乡了。
所以这一场大崩溃並不是一个绝对的坏事,它反而为草军完成了筛选,不信者已走,无路者归附。
这就是眼下的草军,虽然他们的战斗力並不强,但他们一定没有后路。
一无所有,烂命一条,能支撑他们到现在还不投崖而死的,哪个心里没有一口不平之气?哪个身上没有血海深仇?哪个不是只有一个卑微的,只有吃饱饭的梦想?
而现在,这梦想越来越远,胸中的不平之气也要快被飢饿与绝望磨灭。
此时,唯一能救他们的,只有神明,那他就给这些人神明。
所以,他必须给他们一个超越现实的希望一一神明的庇佑。
“死且不惧,奈何以死畏之?”
这个王仙芝低声念著这句话,嘴角勾起疯狂的笑意。
既然你们唐廷想用死亡来恐嚇我们,那我就让你们看看,一群真正拥抱死亡的疯子,能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最后的最后,王仙芝从地上拔出那柄长柄横刀,隨后刀尖遥遥指向西南,那里是官军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也是通往广中原的生路所在。
那里,就是宋州的方向。
於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
“传我帅令,全军饱餐最后一顿,將所有剩余的粮草、肉乾,全部吃光!今夜三更,隨我"
突围!”
於是无数人欢呼大吼,喊什么的都有,最后却都匯聚成了这样一句话:
“杀!杀!杀!”
“杀!杀!杀!”
这就是这一刻,所有人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不再是什么“天补均平”,就是赤裸裸的杀,他们要报仇,要杀光那些贪婪的贵族,要將往昔被加之的痛苦,十倍百倍报復给那些人!
隨后,当这条命令被传下,方圆十余里的草军营地,全部陷入了最后的狂欢。
残存的米被煮成了稠粥,风乾的马肉被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士兵们大口吞咽著,仿佛要將这辈子所有的飢饿都填满。
他们一边吃,一边擦拭著自己简陋的兵器,甚至连女人、孩子都被分了一桿竹矛,这些人的眼神中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决然。
这些都被他们的票帅、小帅们看在了眼里,他们都明白,在这种最后时刻,所有人都將希望寄托在那个王仙芝身上了。
而这也意味著,王仙芝的威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高峰,甚至远超过上一代的王仙芝。
是的,他们从来都晓得,真正的大帅,死了。
夜浓得化不开,乌云也將月亮遮蔽住了,还是那片山间谷地。
数百精锐的骑兵团坐在草甸上,在他们的中间,有一桿黄色大蠢,上绣“天补均平”四个大字大下,站著数十名如同明王力士一般的猛士,他们披著全套鎧甲守在旗下,也守著身后的毛毡大帐。
在帐內,草军现在能联繫上的大小票帅和小帅们全部聚集在了这里。
小百號人將这里挤得满满当当,一瓮瓮酒水已经灌满了这些人的破陶碗。
此时,居於上首,王仙芝裹著黄头巾,满头白髮,穿著银亮大鎧,肩、胸、臂、腿一应俱全,
而在铁甲外面则罩著一件麻布长袍,这是他逃难那夜穿著的。
在他案几上,放著一把角弓,靠著案几腿,有一囊插著十来支箭矢的箭袋,
而在他的左手边则是一把铁骨朵,隨著他走南闯北多少,一路杀戮。
他和那位王仙芝是兄弟,是的。
可那位却是王家的嫡子,而自己只是一个从八岁才被带回来的孽生子,甚至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就和那个废物老二一样,被幽闭了起来。
只是他是被幽闭在寺庙,而自己则被幽闭在外宅。
而这一闭就是三十年,他可以玩女人却不能生孩子,他可以读书习武却不能有任何施展的机会,他就像一只老鼠,被人遗忘,却在阴影里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