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宋公
沂州城內,刁斗森严,提著灯笼,挎刀持的甲兵如同流水一般在城內主道上巡视。
城中的行营帅府,也是沂州州署,刚刚巡视完外围阵地的泰寧军节度使齐克让正向宋威匯报著各阵地营务。
宋威还是老装扮,穿著宽的绸衣,手里捏著把小如意,稀疏的头顶上顶了个小黑帽,一边听著一边点头。
不晓得是真的满意还是听得睡著了。
倒是齐克让像没看见一样,继续说著:
"淮东四州兵抱怨吃不惯麦,想要吃自己运来的稻米;徐州军正问他们的出界粮什么时候发;东南土团也在问抚恤和丧葬什么时候能拨下。宋帅,这些都需要你定夺呀。”
直到这个时候,宋威才伸了伸脖子,接著就当著齐克让的面来了一段五禽戏,熊伸鸟飞,一招一式舒展如行云流水。
外头起著夜风,吹得堂外的牙兵衣袍轻晃,甲叶碰撞声和檐角下悬掛的风铃声,叮螂作响。
宋威就在堂上吐气呼气,吸气时腹部微微鼓起,呼气时连鬢的白须都跟著轻颤,伴隨著手部动作,活脱脱像一禿头的老熊。
如果说刚刚宋威眯著睡著了,齐克让还能安慰自己是宋威老了,但这会竟然当著自己面打起五禽戏了,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
他脸色铁青,忍著怒气,硬邦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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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公,军中无小事,此时草军的黄巢又已压到了北岸,就更应该关心一下军中吏士们,毕竟到时候要让人家拼命呢!”
纵然听出了齐克让不高兴,宋威还是將五禽戏都打完了,收了势,慢悠悠用袖口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笑道:
“老齐啊,咱们都是上了岁数的,得多养生,这生不养,就老得快。以前我也急急燥燥的,但后来学了这五禽戏倒是悟出了点东西。就像这熊戏,它要沉腰,做鸟戏,就得提气。人要沉得下去,提的起来,这精神头就不一样了。老齐,以后你也练练,练个三五年,就一句话,莫道甲不少年!”
“老齐,你自己品品,哈哈!”
说完,宋威活力十足地顶了顶腰膀,面色红润。
於是,齐克让的脸色就更黑了。
那边宋威也不瞌睡了,重新坐回了软榻上,隨后拿起案上的茶盏,呷了口温热的茶汤,喉间发出“咕嚕”一声,然后吐在了旁边美妾端著铜盆里,隨后才对齐克让道:
“淮东兵要吃稻?可以啊,上个月扬州那边不是发来了八百石稻米嘛,给他们发下去。”
在场还有一眾幕僚,其中一个钱粮吏听到这话了,连忙补了一句:
“明公,之前下吏和明公说过,那批送来的都是糙陈米,都不能吃。”
宋威耸耸肩,然后对眾人说道:
“是啊,扬州送来的都不能吃,那我哪里的稻米发他们?要问就去问他们的刘使君,为何说好的月输千石稻米,怎么就成了这些狗都不吃的陈米!”
“他们还嫌麦?有的吃就不错了!”
接著宋威又对齐克让道:
“还有徐州军那帮丘八还敢要出界粮,上个月刚拨了八十副明光鎧,怎么入了营的时候,就剩下四十六副?剩下的都去哪了?我怎么在一些土团头子身上看到这些铁鎧了?”
宋威突然把茶盏往案上一放,瓷片相碰的脆响倒让齐克让愣了愣。
老帅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哼道:
“有些事平时不上称,上了称千斤打不住。”
“就说淮东兵要稻米这事。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我能不晓得?”
“平时吃麦面的时候一句话没吱声,可现在黄巢大兵压来了,就开始冒出来了,我看他们不是肚子闹,是心里慌!”
“那帮淮东兵中,叫得最凶的就是那些楚州兵。当年庞勛治乱的时候,他们也奉命北上,然后就被叛军给围了,最后断粮半个月,城里的耗子都吃完了。现在黄巢过来,这些人心里没底,在变著法和我要粮呢!”
“平时不上称,只当是矫情。真上了称,称的哪是米?是军心,是对我宋威的不信任!”
这番话说的齐克让一愣,忽然就想到今天去淮东军大营时看的一个细节。
当时那些军將委屈地说什么南方人吃不惯麦,想要大营拨些稻米,齐克让留意到这些人的嘴角都掛著油呢。
那会齐克让以为这是什么猪油、羊油,这会在琢磨,没准就是吃胡饼吃的。
我就说嘛,管你南方人北方人,谁还能拒绝得了胡饼的诱惑?
现在听宋威的说法,倒能解释得通了。
这样看来这宋威分明对军中各营的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啊。
这边齐克让在想,那边宋威又道:
“淮东军那还是小事,这徐州军我倒是觉得问题大得很!”
“之前我让度支仓吏查过,徐州军自团营以来,一共从甲仓要了八百六十三领铁甲,这里面有多少是真用在徐州军身上的?又有多少是被他们偷偷卖了!”
“卖给谁了?会不会流到草军营里去了?”
说著,宋威已经將如意往案上一放,发出“篤”的一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上面的我没证据,可这一次领的,就有三十四副流到了土团那边。三十四副铁鎧,平时看轻如鸿毛;可要是流到草军那,真到了阵上,人穿了咱们的鎧来杀咱们的人,那就是压垮防线的千斤石。”
堂內的氛围压抑沉闷,更显得外面的刁斗声突兀烦躁。
宋威显然正扛著巨大的压力,在今天全部爆发出来,他对著在场的四曹长、军幕僚还有齐克让等人,语气越发重:
“所以什么出界粮、要稻米,要,我就给!但先自己把旧帐清一清,把屁股擦一擦,我就想睁一眼闭一只眼,可到底还有一只眼能看到呢!”
“现在形势危急,我魔下的牙兵在茶山阵地一日三求援,我最后还是没鬆气,为什么?就是晓得这帮藩镇兵能指望个屁!上去了,倒能將我的牙兵给卖了!”
“一群狗东西!非要撞我脾气上!”
宋威张著鬍鬚,对在场人道:
“我也不是第一次带兵,和光同尘的道理,我也懂。所以只要大家面上安好,什么事不就过去了?但现在世道变了,这天下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