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才气有余,心性却躁,可用,但需磨砺,不可骤付重任。】
他在心中对胡广做了点评。
离开喧闹处,他信步走向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见几个学子正围着一道复杂的算学题目讨论。
其中一人穿着带补丁的长衫,沉默寡言,却很快指出了旁人演算中的几处疏漏,方法简洁有效。
朱允炆在一旁观察片刻,才上前搭话:「这位兄台演算精妙,可是湖广杨士奇?」
那年轻人有些意外,擡头看来,眼神朴实而专注,拱手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朱允炆笑道:「偶然听闻兄台之名。方才见兄台解题,不循旧例,注重实效,令人佩服。」
「不知兄台对如今漕运帐目不清之弊,有何高见?」
杨士奇见问及实务,沉吟片刻,谨慎答道:
「弊在多头管理,权责不清。若不能统一政令,严查中饱私囊,纵有良法,亦难施行。」
他说话条理清晰,却点到即止,不愿多言。
朱允炆觉得此人踏实稳重,是个办实事的人,但过于谨慎,勉励了几句『望兄台将来能学以致用』,便不再多问。
杨士奇恭敬谢过,神色平静。
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一阵喧哗,伴随着朗朗诗声。
只见一位疏狂不羁的年轻才子,正被众人簇拥着即兴赋诗,文采飞扬,正是名声在外的江西解缙。
解缙眼尖,见朱允炆气度不凡,便主动招呼:「那位兄台,何不过来一同品评诗文?」
朱允炆不欲多事,但已被点名,只得上前。
解缙兴致勃勃地邀他同咏盛典,朱允炆推辞不过,便随口吟了一首中正平和的应景诗。
解缙听罢,哈哈一笑:「兄台之诗,四平八稳,如老夫子讲学,少了些真性情!」
话音落下,又说教似的补充了一句:「诗文当抒写胸臆,方显本色!」
朱允炆眉头微蹙,心中不喜,淡淡道:「诗以言志,各有所好。锋芒过露,未必是佳。」
说罢,便不再理会解缙,转身离去。
【此乃狂生,才气虽有,性情轻浮,不堪大用】
他在心中对解缙作出这样的评价。
接下来,又随意与人攀谈了几句,兴趣已经没有刚来时的浓厚了。
不过,在此期间,他还偶遇了一位名叫杨荣的福建学子。
言谈之中,他发现此人对时局见解老成,分析问题视野开阔,心中刚一动,试图深谈,对方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言辞滴水不漏,让人难以捉摸其真实想法。
【心思深沉,难以驾驭。】
朱允炆心中评价,升起一丝无力感。
逛了大半日,见识了不少才俊,或锐利,或朴实,或狂放,或深沉,却总觉得隔了一层,未能遇到那种思想共鸣、可引为臂助的『同道』。
日头偏西,人潮渐散。
朱允炆带着些许未满足的期待,信步走向园林出口。
经过一片僻静竹林时,忽闻凉亭内传来一道清朗而激愤的声音:
「礼崩乐坏,纲纪不振!非圣贤之道不存,乃持道之人不行也!若使礼法彰,仁义明,何愁奸佞不除,天下不靖?!
这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道德力量,瞬间吸引了朱允炆的注意。
他示意王钺留在原地,自己悄然走近。
只见凉亭内,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袍、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炬的中年文士,正对着一卷书册慷慨陈词,身边还围着三两个听得如痴如醉的年轻学子。
朱允炆心中一动,此人的风骨气度,绝非寻常儒生。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入亭中,拱手施礼道:
「这位先生请了。晚生方才路过,闻先生高论,如雷贯耳,心生仰慕,冒昧打扰,还望先生恕罪。」
那文士闻声转过头,打量了朱允炆一眼,见其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言语谦恭,便也拱手还礼:
「不敢当,鄙人方孝孺,方才不过是有感而发,信口胡言罢了,让阁下见笑了。」
【方孝孺?果然是他!】
允炆心中虽已猜到七八分,此刻确认,仍不免一阵激动。
他强压心绪,脸上露出真挚的敬佩:「原来是希直先生!晚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他顺势与方孝孺攀谈起来,从方才听到的『礼法』、『仁义』切入,谈及经史子集,品评古今人物。
起初,方孝孺还带着几分名士的矜持,但朱允炆引经据典,见解不俗,并非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谈兴也渐渐被勾了起来。
两人从《春秋》微言大义谈到古今兴替,从孔孟之道谈到当下时局,越聊越是投机。
朱允炆发现,方孝孺并非空谈道德的『腐儒』。
他学识渊博,对历朝制度得失、民生利弊皆有深刻洞察,更难得的是,他言行举止,皆透着一股『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气概。
这种感觉,与朱允炆之前和胡广的机锋相对、与杨士奇的务实谨慎、与解缙的疏狂浅谈、与杨荣的云山雾罩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思想上的同频共振,是一种基于共同价值理念的深度认同。
朱允炆只觉胸中块垒尽消,仿佛找到了真正的知音。
见火候已到,亭内其他学子也已识趣散去,朱允炆便挥手示意远处跟随的王钺再退远些。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忧国忧民的沉重,将话题引向更现实的关切:
「先生之学,经天纬地,晚生佩服。」
「只是如今朝中,似有奸佞弄权,如那张飙者流,行事狂悖,无视纲常,搅得朝野不宁,实在令人心忧。长此以往,我大明根基恐被动摇啊。」
提到张飙,方孝孺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怒色,声音也提高了几分: